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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鲁诺」悬赏令 Wanted

  • 疯水仙
  • Mar 30, 2020
  • 42 mi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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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了解宿敌,了解到足够打败他的程度,在那一瞬间,我也爱他[1]。

——反过来,当我先爱上宿敌,会发生什么?

悬 赏 令 Wanted

(上)

2008年,意大利,那不勒斯,监狱

铁拉门发出滞重的关门声时,我坐在靠椅上,睁开疲累的双眼,头顶的白炽灯像一柄剑般射出锋芒的强光,在对面的十余名警察的脸庞淋了一层砒霜。连续数天夜不能寐,日夜无休的审问,再加上窝在密不透光的、浑如铁皮棺材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两名狱警走上前,分别立在我一左一右。我的双手被手铐桎梏在椅背后面,一名狱警将它解开,没给我任何活动时间,驾轻就熟地为我穿上测谎仪——血压计紧紧缠在我的手臂上,手指头接上电极,测量管如同毒藤般缠绕在我的胸襟。我的视线跟着他们的动作,打量自己的身体。刚进监狱时还合身的囚服,现在松垮垮挂在皮肉上。

坐在我正对面的椅子的两名专家负责掌控全局。年长者提问,年轻人则记录测试数据。

“晚上好,乔巴那小姐。”他用意大利语向我问好。

询问者好整以暇地正了正衬衫的衣襟,轻轻咳嗽一声,唤回我的注意力,问我是否可以开始审问,得到我的首肯后,旋即低沉开口:“从1-10中选择一个数字,在心里默念。”

接着,他的提问开始了:“是1吗?”

“是的。”我回答。

从1到10,在场的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电脑上的心理条形图。

测谎原理是,通过受自主神经系统的血压、心律、呼吸和皮肤电阻数据,根据被测者的情绪状态及其变化,来判断他是否说谎。当人因撒谎而陷入焦虑时,血压和体温飙升、心跳和呼吸加快,皮肤分泌汗珠。

在前期测试阶段,给的反应越少越保险。

在经历过一些常识性的审讯后,专家的提问停止了,只有他右手边的后生还在记录数据。等他的空档,专家向我说道:“接下来,我会说一些词汇,你不用回答我。直到我开始提问。”

我点点头。他说了第一个词:“天空。”

“湖泊。”

“红桃K。”

“柯尔特手枪。”

“海洛因。”

“乔鲁诺·乔巴那。”

我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神色木然。两名专家快速对视一下。

提问者继续说道:“你和你丈夫的感情如何?”

我皱了下眉头,面色微难:“你想让我从1-10打分,还是单纯回答‘好’还是‘不好’?”

见专家的眉峰蹙起,我补充道:“如果是后者的话,恕我没法给你答案。”

“你可以打分。”他退让道。

我闭上眼睛,任凭自己的灵魂瞬间脱离肉躯,烟雾般在上空漂浮一圈,足够回忆起两人从初识到婚后两年的种种细节,再回到躯壳。

“7分。”我说。

专家像嗅到血味的捕猎者,眯起眼睛,审问接踵而至:“你是否有过杀害你丈夫的想法?”

“每对夫妻都有过杀死伴侣的冲动。”我诚实回答,见他苍白的嘴唇紧抿,面色冷肃,没有买我的账。

“你是否杀害并肢解了你的丈夫?”

十天,或者十四天前,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是个周五的夜晚。我正躲在深藏在暗巷中的安全屋,任由地下医生用镊子取走嵌在小腿内侧的弹片。

常年不见光的暗室里,唯有电脑屏幕幽幽发出冷光。事发地在贝希特斯加登——德奥边境的小城,被阿尔卑斯山脉重重包围。事发前,我接到电话,来到从前经常光顾的咖啡馆,从组织埋伏此处的同伴手里取走一张音乐简谱,用摩斯电码破译了情报,附带一串经纬坐标。黑帮组织即将在此处展开毒品交易。我手里拎着一提面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放得很慢,思忖如何向我丈夫(或许已是前夫)编造临时出差的理由。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进晚餐,两人素日寡言少语,饭桌上尤其沉闷。金发男人坐在我对面,我掰了点餐前面包含在嘴里,目睹他切了一块五分熟的牛排放在唇边,金色羽睫像蝶翅下垂,眉尖微微皱起,拎起右手边的蜂蜜罐子,往牛肉浇淋厚厚一层。

新婚燕尔之际,小男孩每个怪癖在我眼里都尤为可爱。但现在看了,却感觉心口一堵,默默生闷气。

明天早上,我要出差一趟。乔鲁诺对我说,蜜汁沾在唇畔,被头顶的水晶枝形吊灯晃得亮灿。

去哪里?

圣塞巴斯蒂安。乔鲁诺轻声说道:国际电影节快开始了,我们公司先去踩点筹备。可能最少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本来还在苦想借口,我舒了口气,内心一阵暗爽。乔鲁诺所在公司投资的一部电影入围了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的提名,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当天晚上,直到睡前,乔鲁诺始终靠着床头软垫坐着,戴着银边眼镜,不错眼珠地翻看着手里厚厚一沓剧本,我戴着黑色真丝眼罩躺在他旁边,耳边时不时传来恼人的翻页声和写写画画声。我掀开眼罩,瞥了眼床头闹钟,已经凌晨三时过半。乔鲁诺睡眠极少,却精神焕发,年轻人身体真好。我幽幽叹口气,轻声劝他:GioGio,天亮了,快睡吧。

啊,真不好意思。他将剧本叠起一角,倒扣在床头上,单手摘掉眼镜,关灯后背对着我躺下来,迅速入眠了。我怔怔望着黑夜,听着脑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内心暗自恼火。

我丈夫是个工作狂。身为意大利长大的日英混血,除了嗜甜如命的口味遵循la dolce vita(意大利语:甜蜜的生活。意式生活哲学),他丝毫没有沾染意大利人的生活习气。

乔鲁诺聪明漂亮,善于攻心,却疏于守。婚后记不住各种纪念日,我在床笫以外的地方,几乎再听不到他讲甜言蜜语。

以上是我给他扣三分的原因。但我也是沉默寡言、甘于平淡的性子。秘密身份也需要我时时刻刻保留自己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很合拍——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愿意同乔鲁诺共度余生。

抵达贝希特斯加登,我携同杰米——我的同伴,循着坐标,卧倒在目标地的半山腰藏身时,透过狙击枪OM50 16倍的瞄准镜紧紧盯梢着停靠在空地的黑色保时捷。杰米负责盯梢1至6点方向,我负责另一边。

东北风向,光线晦暗,风速5,灌木丛的枝条时不时打在金属枪架上,发出笃笃声。不大适宜动手。但杰米的能力是“回声定位(Echoes,2001,Pink Floyd专辑)”,通过超声波确保弹道在任何情况下找到并贯穿目标。

有车来了。杰米通过挂在耳畔的对讲机告诉我。十字准星快速滑向他的报点,跟着汽车的远光灯一路挪近时,山峦间遥遥传来直升机的嗡嗡声。我正专心盯梢900码附近的保时捷,面向我这方向的,后座的车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道窄缝,我不由得屏息凝神,食指勾在扳机蓄势待发。凭经验和感觉,我判断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定属于这车里至关重要的人。

一个黑衣人从副驾驶方向先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光线太暗,他整个人被树影挡住,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凭身形轮廓猜测,这是个身高超过6尺的男人。

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在林地附近的高树上,早已布上了夜视摄像头,只等事后回收。

另一辆车也到了,于空旷山地的彼端显现,两车在距离约400码的地方停下。天地广远的深山旷野,四道车灯登时如舞台射灯般,交相照亮两车之间的空地。就在那方舞台,我看见一头耀眼璀璨的金发,缓缓从无际黑暗走向一道光亮,浑如趋光的飞虫,跌进十字准星的蛛网。

耳畔突然传来杰米的呼喊,我因专注没来得及听清时,头顶的直升机声突然格外嘈杂,密密匝匝的子弹如暴雨自头顶降落,在电石火光间,金发男人闻声转过头,我的脑袋猛然一震,瑞士狙枪在裸露的山岩峭壁跳了数下,粉碎坠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爆响,登时引发无数子弹。

我在灌木丛里连忙滚了数圈,躲在巨岩后方,裸露在外的双眼被灌木荆棘划伤数道,弹片飞进小腿皮肉。一时枪声四起。此刻顾不上疼,连忙扣上隔音耳机,25mm加特林机关炮对准天上的红色小型侦察机直接开炮,浓烟烈火弥漫之际,我急忙施展能力,趁交火短暂停息前赶忙摸黑卸下机枪螺丝装进军用背包,在下一波攻击来临前,按照作战计划撤离。

九死一生。我因最早被发现,而被众人集火。埋伏的警探顿时从密林深处鱼贯而入,枪声四起。我拖着受伤的腿,在地上匍匐前行,趁乱搭上了布莱恩设下的“黑洞通道(Back in Black, 1980, AC/DC专辑)”,在它即将失效之际,侥幸撤回安全屋。

医生帮我缝合伤口时,侦查员仍在为交火中的同伴报点,并且迅速规划撤离路线。我正盯着电脑上的红外线摄像视角,将定格的画面数倍放大,听见自己的雷霆心跳——尽管画面模糊,但那张黑帮毒枭的侧脸,不是别人,正是我认识两年的丈夫。

在重重包围下,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模样。

我浑身血液如同冰凝,好像我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时间,恐惧,怀疑,被背叛和利用的愤怒如同海啸压顶。

My bloody valentine.

在事发后的第三天,我和乔鲁诺最后一次见面。我联系到了罗格,得知杰米仍旧生死不明,有被俘的可能。我将实情全盘托出。焦灼等待总部下一步指令时,我的私人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是我的丈夫。

我竖起食指,在一片死寂中接通电话,按下免提键。尽可能平静地开口。电话彼端,乔鲁诺的声线依旧温和,如同平静无澜的湖面,告诉我今天提前结束出差,活计交给下手,他坐在回家的火车上,问我今天想吃什么,他负责下厨。

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有暴露行踪。在出任务时,我素来谨小慎微,将脸严严实实裹在重重伪装中,但我依然做贼心虚地感到恐惧和不安。我咬住下唇,竭力按捺颤音,笑着回答他:太麻烦了,我们今天叫外卖到家吧。

他自顾自说道:我买了牛肉和土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很想吃红酒烩牛肉。

那你问我干什么!

对不起。他突然柔声向我道歉,我心头一颤时听见他继续说:近些月工作太忙,忽视了你。我们今晚可以放松放松,好好聊聊。晚饭后你想看电影吗?

我仔细咂摸那句“好好聊聊”是否含带深意。

挂下电话后,罗格及时为我布下快速通道。我拒绝他们在我身上安装微型摄像头的提议,怀揣着一丝侥幸心理,快速闪回了距家八百米的老街市。此时正值傍晚,狭窄的道路挤满车辆。我走进一家专卖酒饮的超市,买走一瓶上等的勃艮第提在手里。那是乔鲁诺最喜欢的红酒。我把酒瓶提在手里,黑色风衣袖管下,提着瓶颈的右手,正将狭长的针管推进木塞,注进十毫克的透明无味药剂。

酒瓶换手,朝着垃圾桶丢弃针管那一刻,我适才恍然发现,右手的婚戒不知掉到何处了。

惨了。

我没有开走廊的声控灯,脚步放得极轻,暖黄的灯光如蜂蜜般自门缝泄出,我知道乔鲁诺先我一步赶回了家。婚后,我们住在了他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公寓位于安静小巷,两扇落地窗面向私人花园,闹中取静。要知道,凭我们两人的微薄薪水,加起来乘以十都不足以供奉这栋房子。据乔鲁诺说,这是他父亲赠予他的祖产。

我在婚礼上见过他父亲:虽然已经面颊嶙峋,依然能窥出典型金发碧眼欧洲长相。他穿着考究,清瘦英俊,一头金丝里混掺着几根银线,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唯一令人惊诧的是,他的身材却较乔鲁诺瘦削矮小不少。

乔鲁诺解释说:是因为他上了年纪,背脊弯了,身高缩水了。

乔巴那先生也点点头,声音沙哑:他母亲是个很高大的日本模特。

我看着将将到乔鲁诺胸口的乔巴那先生,脑海忍不住幻想乔鲁诺口中红颜薄命的母亲,若有所思点点头。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他的身份短暂起疑过。

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乔鲁诺闲暇时分也喜欢和朋友打牌。他们一般玩梭哈。玩这个游戏需要凑齐五人。固定位置有乔鲁诺,阿帕基,布加拉提和米斯达——纳兰迦因为数学不好被排挤,福葛因为数学太好被排挤。第五个人通常不固定。

那天我提前结束任务回家,看见一个金发男人背对着我坐在牌桌前,发型有点熟悉。他闻声回头,面孔有点熟悉。

贴面礼时,香水味也似曾相识。他恭敬地报上姓名:夫人好,我叫普罗修特。

我盯着他,小心开口: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

他跟我开玩笑:夫人你搭讪好烂。布加拉提轻咳一声,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金发男人瞥了眼放在他肩膀的手指,又瞟了眼乔鲁诺,匆匆找借口逃了。

——现在我明白了。乔鲁诺,你管普罗修特借了父亲来骗我是不是!你身上有什么是真的?男人越漂亮越会骗人!

见我噤声许久,面前的警官又问我一遍:“你是否杀害并肢解了乔鲁诺·乔巴那?”

当时,我压抑怒容按响门铃,许久不见有人开门。我将耳朵贴进门时,听见脚下突然传来水声,我迅速打开走廊灯,看见血水顺着门缝流泻而出,在我的皮靴旁汇聚成溪。

操。

我颤抖着用钥匙打开门时,左手的酒瓶和右手的手枪铮然落地,酒水融于浓血。被乱枪扫射过的乔鲁诺的尸体,就这样倒在我面前。我双膝脱力,跪在地上,破碎的形骸随着两行清泪从我面颊流过。

操。

我听见对门邻居的尖叫,警报声透过走廊大敞的窗,在花园彼端遥遥传来。

“没有。”我感到面颊湿润,双眼温热,声音在牙齿打颤:“有人杀害他,还要栽赃我。”

“你为什么有枪?”

“无可奉告。”

警官沉默片刻,继续问道:“既然你不是针对黑帮的连环杀手,那你到底是谁?”

2004年,美国,弗吉尼亚州,CIA总部

四年前,我在加州伯克利大学音乐学院就读。正值春假,我谢绝了父母一同出游的邀约,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时,迷上了各种刑侦谍战老电影。一阵心血来潮,带着开玩笑的心态,去CIA官网投递了领英简历,想混个实习或者工作。

没想到,玩笑改变了余生。

临开学前三天,我接到一通电话,确认我身份后,话筒彼端的男人自报姓名——查理。查理问我是不是精通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日语,懂得乐理知识。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他自称来自CIA,想要找个机会见见我,头等舱机票和酒店费用报销。

骗子。我当场就把电话撂了,号码拉黑,继续翻阅手中的阿加莎全集。然后,门铃响了。

谁?我扯着嗓子问,将眼睛贴在猫眼处。

门外,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向我露出八颗牙的微笑:查理。

后来,我从查理明白了“替身使者”一事——他们利用了替身能力写代码,CIA官网的招聘页面,只有同样身怀异能的人才能看到。

我的异能是“灵魂出窍(Six Feet Under)”,能够定住方圆一公里内的人的身体,中招者会感到灵魂在地下坠落,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定格却无能为力。

候选名单上还有很多奇才。体校出身的帅哥和刑侦学的美女。我问查理:为什么是我?

他好整以暇地喝了口咖啡:第一,你会的语种能帮助我们打入除了ISIS和俄罗斯光头党以外的世界犯罪组织;第二,你通晓乐理知识,会唱歌,我们缺少这方面的人手;第三,我想找个不起眼的。相貌太耀眼对于特工来讲不是件好事。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但我没有证据。

虽然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不假,在签署入职书前,我还是上报了实情:我身体不好,有哮喘病,体育常年不合格;又是个高度近视。上大学时选修篮球课,戴上眼镜追不上球,摘了眼镜看不见球。

查理说没关系,这个我们可以帮助你训练。

我补充:我性格宅,不善交际。

他连连叫好。

就这样,我签了协议。因为属于特别行动队,查理要求我向所有人(包括父母在内)隐瞒身份。毕业后,我提携行李,来到CIA报道时,向前台接待报上查理。接待小姐读完我的协议,礼貌一笑,同我握手:以后请多指教。

她给我一套制服,为我指引了衣帽间的位置,我换好衣服,把名牌戴在左胸前,再回前台时,接待小姐为我搬来一把椅子,招呼我坐她旁边。

就这样,我做了两年CIA的前台接待兼接线员。空闲时间跟着教练到地下靶场练枪和体能。

我每天都在内心痛骂查理,和他的秘密行动队。

CIA会在各个地方张贴悬赏令,我和接待小姐——莉娜,负责收集并整理线人们发来的有效情报,报告给上级。一个叫“热情”的意大利黑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从新的悬赏令得知,这个叱咤欧洲的黑帮如今易主,我们先前搜集的情报前功尽弃,新教父依然水很深。

做接线员脾气要好。我接过无数电话,频率最高的问题是杰森·伯恩是谁,CIA为什么刺杀他;还有小学生求助我数学题的答案。

还有一次,一个女人打来电话说他知道“热情”的新教父的信息。当时我在值夜班,听见那边的意语顿时打起精神,问她都知道些什么。

她叹息着说:他非常漂亮,我对他一见钟情。就在我还想继续追问时,那边已经挂断。

又一个神经病。我无奈摇头。

我再次见到查理是2006年,他直截了当:我需要你去那不勒斯出差一趟。

我问他多久,他说至少十年。护照、驾驶证和新的身份已经做好了。我遵循老本行,做音乐教师,下周一出发,到了会有前辈接应我。我内心狂震:终于要做特工了!

我问查理:我有武器箱吗?他点点头:当然。我追问:有没有星战的光剑,还有那种能哗啦一下从八十层摩天大楼一秒飞下来的绳索?

查理打消我的幻想:这种东西就不存在。然后他打开我的武器箱,为我拿出来了:

一个哮喘喷剂,一瓶止疼片,还有一个山茶花型金属帽针。

查理说:我本来还想给你个微型报警器,但想起来你是学女高音的,那你直接喊一嗓子比较快。

我呆滞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心想:你是嫌我死得还不够快。单身女性独自出游的行装都比我的武装要齐全些。

他看出我的疑问和愤怒,解释道:哮喘喷剂里面是高浓度的腐蚀性液体,能够骗过各种安检,在关键时刻对准敌人的眼睛喷射,可以让他永久失明。

止疼片药瓶里装的是吐真剂。需要时取出两至三片药片放进十毫克的水中溶解,可以给审讯目标口服或者注射。

至于山茶花帽针,实际上是信号发射器和联络器,帮你迅速联系队友。帽针的尖可以收起来,当作胸针。必要时也能防身。

就这样,2006年,我25岁,和父母谎称要去意大利的学校做音乐老师。在机场,我第一次翻开假护照本,目睹假名时翻了个白眼——渡边贝拉这个傻名字到底是谁起的?

做特工,你会感觉到人生的荒谬——护照本,毕业证,工作证明,获奖证书……组成你社会身份的是一张张纸片。我通过假履历迅速找到工作。

第一名学生,是特里休·乌纳。

杰米是我最早认识的同事。他已经在当地潜伏了五年。他和我普及了最近的意大利黑帮的形势,还提到那不勒斯有个连环杀手,每杀一个人就在尸体旁边留下一张红桃K,虽然专门针对黑帮,还是让我多加小心。

没想到,刚来一个月,就被我碰到了。

当时我正跟踪一个叫西蒙的小混混,需要把毒品从他手中截获。我跟杰米计划双面夹击,我从背后接近他,将毒品从他身上搜刮出来。没想到这个少年像野猫一样敏锐,察觉到我的跟踪立即加快脚步。

我匆匆跑上去时,没想到手机突然响了。我有两个手机,一个公用一个私用。当时分不清是哪个在响,我接起来快速放在耳边:老大?

那边传来妈妈的声音:妈妈啦。这么晚怎么还在工作。意大利人权这么不发达吗?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积极找男朋友?

我气喘吁吁:妈,现在不是时候……

她急了:你去年也说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目标渐行渐远,我一着急,哮喘差点就犯了。

我妈继续唠叨:指望每天在家闷着看电脑直到有人爱上你?

我火速挂断电话,靠着墙壁摸索哮喘喷剂时,耳机传来杰米的声音:快跑!

接着数道黑色剪影将我重重包围,我的太阳穴被一柄手枪抵住时,我看准时机发动替身,将伪装成哮喘喷剂的毒物对准持枪者的眼睛喷了过去,当场捂着双眼尖叫起来。

才知道,对方也是名替身使者,他身上的屏障可以反弹敌人攻击。

再悔恨已经太迟了,特工生涯第一个月,我竟然把自己弄瞎了,还要丢命。

一阵带着消声器的枪声在我颅顶上方炸响,我倒在地上,吓昏了过去。

意识飘渺之际,杰米的声音通过我刺痛的耳膜传来:你还好吗?喂,喂!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病床,我睁开眼睛,抓起护士的手哭着喊:我瞎了,救救我医生!

他以为我脑袋受了刺激,没跟我计较。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平复一下情绪。

至今不知道查理给了什么神药,我不仅没瞎,八百度的近视眼还治好了,厚得像瓶盖一样的眼镜也不用戴了。有时候感觉真的五感相通,我的耳朵都变灵敏了,轻易捕捉到临床的收音机的新闻播报声:三月一日晚,在那不勒斯湾散步的市民听到枪声后报警,警察迅速赶来,发现了五名黑帮成员的尸体,身下压着五张红桃K,警察将其定性为连环杀手针对黑帮成员的报复性谋杀案。

特里休是个天赋异禀的流行歌手,她最近想往全职音乐家转型,于是聘请我做她的钢琴教师。我一边教她钢琴,一边假装谱曲,实际则用简谱加密摩斯电码,和上级通信:用二分、四分、八分音符来对应摩斯电码的长短横线;从1-7音节上标注重音符,代表横线后面有几个点;休止符做停顿,隔绝字节。有时需要横着读,有时竖着读。

粉发姑娘独居,单身,有几名玩得要好的异性朋友。但没有一个是她的伴侣。她性格友善,和她共度时光让人心情愉快。

时间一长,也就熟识了。特里休最近心不在焉,唉声叹气,我停下奏乐的双手,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就是有人向我求婚。

哦,看看人家美女的烦恼。


(中)

针对热情展开的行动前,查理和我说:CIA在意大利展开的反黑行动是半私密的,和国家层面打了声招呼,但没有公开,也没和当地警方直接报备,因为当地警匪私通实在严重。

所以,面对警察关于我的身份的提问,我只好按照人物设定说:“我叫贝拉·乔巴那,原名渡边贝拉,自由谱曲家,27岁。意、西、日三国混血,来自美国纽约。两年前,来到那不勒斯取材,一时兴起找了份工作,有幸做了特里休·乌纳小姐的钢琴和声乐老师。”

特里休现在已经是当红音乐家,炙手可热。凭她的影响力和公信力,警察不会过度怀疑我的说辞。

速记员迅速下笔的同时,警察点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仪器的数字:“说说你认识乔鲁诺·乔巴那的过程。”

两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乔鲁诺·乔巴那时,也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我丈夫乔鲁诺是特里休·乌纳小姐的朋友。”我对警察说。

初次见面是在特里休家的公寓门口。那天周六,我来给特里休上课,老远看见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金色长发男人,身穿缁黑绣金的贵族军装大衣,怀里抱着新鲜欲滴的荔枝玫瑰,场面绚丽到引起小型车祸。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目睹一大批人如同僵尸般,张着大嘴举着相机,朝向走廊尽头的大卫雕像边走边拍的画面。总之,他们看见乔鲁诺·乔巴那时,是一个反应。

他按了几下对讲机的门牌按钮,却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神情忧愁地伫立在大理石门柱旁。当我步上台阶时,这名神祇突然微微垂着头,温顺的碧玺色眼仁盯着我细看。我脸红低下头。自从我摘掉那副黑框眼镜后,回头率似乎上升了几百点。

当我用密码打开公寓大门时,他绅士地帮我撑开门,随我进来。走廊的电梯间非常狭窄,最多只容得下三人。我按下按钮后,脸指着地,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碰坏他的玫瑰花,听见他轻声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多么老土的搭讪。

我整个人陷入不知所措的呆滞状态,害羞地笑了笑:错觉吧。

这种惊鸿一瞥便终身难忘的人,怎么可能在我人生中出现过却不留一丝痕迹呢。

嗯,错觉。他低喃。

他同我到达同一个楼层,走在走廊同一个方向,适才引起我身为特工的警觉。我转过头仰望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特里休说有个很要好的男性友人向她求婚一事。

你也要找特里休·乌纳小姐?

他眨了下眼睛:你就是特里休的钢琴老师?

“初次见面,他就求婚了。”我对着警察笑了笑:“我丈夫是个美人,对吧?所以不难想象,我答应了。”

众人面面相觑,记录员疑虑的目光落向了屏幕上正常的数字,又转过头,用疑虑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负责提问的警察也蹙紧眉头,命令道:“继续说。”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我没有证据。

特里休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他突然躲在了门边,朝我眨了眨眼,竖起食指放在唇中央。粉发女孩打开门时,我未来的老公眼疾手快地撑住门,荔枝玫瑰花瓣因为他的动作洒了一地。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金发男人从衣兜里掏出红色的戒指盒,一股脑塞给特里休,后者被吓了一跳,那捧花和戒指盒当即掉在柚木地板上,我双肩跟着一颤。

特里休,求你先嫁给我吧。金发男人迫切地说。

——看,我没有撒谎。乔鲁诺确实求婚了,只是对象不是我。

乔鲁诺!特里休大喊,又瞟了眼目瞪口呆的我,想起自己素日的淑女形象,轻轻咳嗽一声:快先进来。

我对当电灯泡这件事不在行,于是尴尬地摆了摆手:我在门外等你们。少女伸出涂绘玫粉色指甲油的手,强硬地扯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门来。

不行,乔鲁诺。特里休拒绝道:我不能和你结婚。我要做偶像,单身是必要条件。

把这段时间撑过去就行。金发男人垂下眼帘,低声讨价还价: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我不是。特里休急切反驳:你还可以找米斯达,找布加拉提,阿帕基也很合适。

实话说,我不是没想过。叫乔鲁诺的男人叹了口气:可是意大利同性婚姻还不合法。随便找个女人只会惹更大麻烦。

我坐在沙发上看呆了。特里休突然脸转向我,解释道:你别误会,他和我只是普通朋友。我这朋友前两年被隔壁家族的千金小姐看中了,非要等他二十岁时嫁给他。千金的父亲就……使用点小手段,让他答应下来。

——所谓的“小手段”,我一度以为是钱,现在想想应该是枪。

还有三个月,他就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粉发女孩笑着揶揄,突然脸色一变,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头转向我:对了!你之前不是跟我诉苦,说你妈妈催你快点找男朋友?

那年我25岁,生活在开放的美国却单身至今,周围人甚至家人觉得我性格有缺陷。但说起来,我也遭遇过几次告白,但因为实在不是一路人,默默冷拒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对谁动过心。我性情内向,喜欢独处,自认是个无聊的人,也不觉得谁有趣,对我来说和人相处是件劳神费力的事。

就这样,双方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和乔鲁诺·乔巴那展开了约会。适才知道,原来乔鲁诺也不大擅长同人相处。但他擅长观察、倾听和模仿。

“在我答应他以后,我们开始约会。我是自由谱曲家兼做家庭教师,他修读编导专业,当时也为公司审稿。我们都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格。”我说道,然后质询的目光投向警官:“约会的细节要说吗?从1到10,你想让我说得多细?”

我记得初次约会,我们坐在装潢华丽复古的餐厅。他忘记告诉我着装礼仪,我也没有过问,我没有约会经验,根本没有想到那一步。那天他西装革履,而我穿着牛仔裤和板鞋,两人见面都愣住了。本来按照规矩,这般穿着是不被允许进入的,乔鲁诺附在服务生耳边低语几句,对方立即毕恭毕敬地引我们到座位。

从前菜到甜点都是固定的,可选的只有饮品。我看着那些令我眼花缭乱的菜单,随手指了一个最长的。

服务生面露难色,乔鲁诺板着一张扑克脸,说:那个是主厨的名字。

我脸红了,低声嗫嚅:你帮我选吧,我和你一样。

侍者拿走菜单,唯余我们在悠扬的钢琴曲中沉默相对。无巧不成书,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是欧亚混血,都会说意大利语和日语。他有英国血统但从未去过英国,我有日本血统但没去过日本。二代移民遇见的无所适从的感觉,我们或多或少有所共鸣。

乔鲁诺说他目前还是学生,主修编导专业,平时最大的爱好是阅读电影剧本。我对电影很感兴趣,问他最喜欢什么电影,他回答说犯罪片和黑帮片。最喜欢<教父>系列和<沉默的羔羊>。

我也喜欢。那时我点点头:还有谍战电影。

——现在想想全是生活的伏笔。

前菜上来时,他咽下芦笋温吞开口:你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我皱了下眉。一个男人把妈妈挂在嘴边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没话找话:你们感情很好吧。

一点都不好。他平静答道。

乔鲁诺呷了口水继续说道:你们是截然相反的女人。

初次约会后,乔鲁诺开车把我送回家。我打开窗户,朝候在单元门外的人挥手作别,见他返回我适才打开私人手机,特里休给我打了至少十个电话。我回拨给她,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对于初次约会来讲,可能还好。至少没觉得无聊。

可能我天生对感情反应迟钝,总觉得乔鲁诺出现得太唐突,存在得不够真实。

第二次约会是在圣诞节。维多利亚广场临时搭建起圣诞集市,粉红暮色下,旋转木马亮起彩灯。我坐在木椅上,对着手机,发愁如何为无法回家过节找个合适借口。挂下电话的瞬间感觉恍若隔世。在我盯着木偶剧场双目放空时,乔鲁诺手里拿着两杯热红酒,穿过重重人群朝我走来。

我以为你会回家呢。他说这将一杯酒递给我。

我勉强撑起一丝微笑,摇摇头:我也以为你会和家人过节。

他丰盈的嘴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很久以前就没联系了。

我们在琳琅满目的街摊跟着人群穿行,分享着同一朵棉花糖。乔鲁诺说他不喜欢圣诞节,但很喜欢圣诞集市,这里到处都是他喜欢的甜腻食物:热红酒,糖苹果,棉花糖,以及洒满糖霜杏仁的纽结饼。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告他注意饮食,根管治疗可疼了。他轻描淡写说没关系,到时候我就换口新的牙好了。

小朋友都不怕疼。

灯光秀正在上演。光影魔术将市政厅小楼变成一座落雪的姜饼小屋。欢呼声爆发而出,众人鼓起掌。地面传来一阵微弱的震荡,我回过头,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子正在拼命伸长脖子蹦高,对着灯光秀望眼欲穿。人高马大的金发青年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灯光在市政厅下了场绮丽的糖拐棍雨时,甜蜜的色彩就落在他眯起的含笑的碧眼里。

他将头转向我时,我连忙低下头,听见他问:你今晚要和我回家么?

啊?

别误会。他急忙说:特里休还有我们的其他朋友在我家举办圣诞派对。我在想,如果你一个人的话……

当我们推开斯堪的纳维亚木门,肩并肩走进明亮喧闹的公寓时,几缕细叶纷纷掉落,乔鲁诺疑惑地捂着脑袋,听见沙发上的年轻人们突然爆发一阵口哨声,我随他一并抬起头,看见一捧结着红果的槲寄生,被特里休用纪梵希的礼品缎带打成蝴蝶结系在一起,倒挂在了门上。

槲寄生下的人要接吻。

面对不依不饶的友人,乔鲁诺用鼻息叹了口气,幽邃的眼底闪过一丝羞涩,一个比奶油还轻,比草莓还清甜的吻落在我被迫仰起的下颌,绅士地避开双唇。

我素来是个对社交无能的人,除了特里休和我埋伏此处的同伴们,没再认识任何人。此前听说那不勒斯当地人非常排外,不仅针对非意大利人,对于其他城市的来客也不甚友好,但乔鲁诺和特里休的朋友们热情地接纳了我。先前喝过的热红酒在体内酝酿醉意,我感到微醺,从暄软的皮沙发起身,在偌大的大平层寻索卫生间时,不经意瞟到了一架斯坦威立式钢琴。

喜欢吗?

身后传来乔鲁诺的声音,我适才转过头,向他轻声道歉:我在找卫生间。

我想米斯达还在里面,你可以先用我房间的私人卫生间。说罢,他昂起下巴,指了下房间。

我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和富丽堂皇的大厅不同,乔鲁诺的房间还保有少年的烟火气。红木书架摆满了日语漫画、推理小说以及——如他所说,他最爱的犯罪片和黑帮片。

你最喜欢哪个钢琴家?

乔鲁诺坐在黑漆琴凳上,手指轻掠黑白键。

贝多芬。我回答道:你呢?

一样。他笑意浅淡:哪一首?

悲怆奏鸣曲。

第三乐章?

当然。我坐在他让出来的一半长凳。手指抚摸冰凉的琴键试音,斯坦威的音色很正。

二人联弹不是件一次即成的易事,我们的手指如同河流上的浮冰般时不时相触,引发阵阵悸颤。曲终时,他突然抽离双手,我没停止手指动作,转头看向他时,他瘦长的手指突然扳住我的双颊,热烈的亲吻终于倾落。

收梢终究没做好。我坐在他的双腿间,当亲吻滑向脖颈时,我双臂如翼展般,笼罩整排琴键,尽量收起手指甲别破坏优美的黑漆。他微凉的手穿过我的衬衫下摆,亲吻和抚摸前后交错交融,我的额头磕向琴键,发出咚地一声C大调。

再醒来时已是圣诞节,母亲一个跨洋电话打了过来,我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摸索到手机,侧脸陷进羽毛枕,接通电话放在耳边,听见她责问我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我会给她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我恋爱了。

然后火速挂断电话。

乔鲁诺唯一一次醒得比我还晚,额前的发卷散开了,在我旁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摇摇头,说没有安排。他的手在被窝里捏了下我的手,十指咬合。

留在我家看电影?他问。

我很沉闷,爱人也沉闷。

但我们在一起,从来不觉沉闷。

警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了我另一个问题:“恕我冒昧,乔巴那小姐。”他眯起眼睛,微微侧过脸问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轻易嫁给一个只认识三周半的男人?”

我耸耸肩:“这是意大利,我们得入乡随俗。不是吗?”

三星期后,我答应了他称不上求婚的求婚。那天既没有浪漫如电影的布局,也没有钻戒和玫瑰,只有一反常态,面色凝重的乔鲁诺,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想给你施加任何压力,因为我是真的很想和你继续走下去。

他咬了下草莓色的下唇:如果你也想和我继续的话,可不可以……先和我结婚?

那天,我突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恋爱和婚姻之间,为了那纸证书,恋人要做到哪个程度?毕竟,我的假面人生是用这些纸堆起来的。既然是假的,多一张纸少一张纸有什么区别?

况且,我的确想跟乔鲁诺继续走下去。

CIA的规章也没有限制特工的私人生活。前辈杰米早已在这里安家了,娶了个彪悍的老婆,生了个彪悍的女儿。除了出任务时,他和普通的那不勒斯人没什么区别。但我知道,当组织强制他回国时,他只能放弃这边的生活。

权衡后,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乔鲁诺不向那边的女孩讲实话,直接悔婚。他说女孩的父亲是他的生意合作伙伴,当时他刚创办公司,不熟悉那不勒斯当地关系网,受了对方不少关照,所以情势所迫没推脱掉,现在也不好直接推辞。

现在,我开始好奇这个女孩是哪个家族的千金。

我的第一个猜测,是格莫拉家族。势力仅次于乔鲁诺的家族,热情在欧洲最大的劲敌。

“你丈夫是编剧兼审核责编,是吗?”警官问。

撒谎前,我让灵魂出窍,控制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是的。”

“根据尸检结果,他没有吸食海洛因的习惯,那桌上的海洛因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他平时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会让你怀疑他和黑帮有染?”

我摇摇头:“没有。”

乔鲁诺是个聪明人,他身边也尽是人精。他的那个所谓文艺公司在法律意义上的确存在,福葛负责财务工作,他能把报表变成一门艺术。

当然,他也有露馅的时候。

婚后,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像孩子一样总想粘着对方。但在家办公时默契地选择了独立空间。他去阁楼的书房读写剧本,我则留在琴房趴在钢琴上加密电码。现在想想,谁也没干正经事。

隔三差五地,福葛或者米斯达会拜访此处,乔鲁诺说大部分剧本都是禁止外传的机密文件,所以不便给他人传阅。我一向尊重他人隐私,从未试图偷看过他的剧本。

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把每天读完的剧本都丢进大理石壁炉里烧了,我试图劝过他留到冬天一起烧,既省柴火又少污染点空气,他连连答应,但下次还烧。

记得那天,我从咖啡馆取到新的乐谱,连着买了几块甜甜圈,都扔在桌上,没注意到底下压着米斯达留下的剧本。甩着手上水珠从卫生间出来时,桌上甜甜圈连着盒子都不见了。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纸,才发现乔鲁诺把我的乐谱拿走了,而我手上的,正是他的剧本。

标题:等待加薪 31/01/2007 试阅剧本,禁止外传。

我被名字吸引了注意力,翻开第一页:

时间:20/01/2007

地点:Bellagio酒店,拉斯维加斯,美国

出场人物:紫先生,蓝先生,红先生

(前情概要:紫先生,蓝先生,红先生三人已经在Bellagio酒店1111号房间成功暗杀叛逃目标,追到了遗失的87克钻石。红先生将它缩小为7克,放在口袋里。三人订了次日达美航空的航班,准备留在这里过夜。)

——看起来是乔鲁诺钟爱的黑帮片。

蓝先生:所以我们三个男人为什么要订一间标准大床房?

红先生:因为我们三个的信用卡额度加起来只够刷这个房型。要升级到奢华标准间还差两美元(掏口袋)我手里只剩这点铜板,不知道他们收不收欧元。

蓝先生(暴怒):铜板!!你要订奢华酒店的房间,还用铜板?你是嫌我们还不够可疑是不是?

紫先生:先说好,我睡左边。谁想睡右边?

蓝先生:我。

红先生:拜托,谁会怀疑用三张信用卡订一间房的人,手里有87克的大钻石?

(门铃声,敲门声)

未知:服务生,请开一下门。

……

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乔鲁诺看完立刻烧了,我也想烧。我把剧本合上时,看见乔鲁诺站在楼梯中央,手里拿着我的乐谱,面色凝重地看向我:

你这个乐谱,怎么那么多强音?可以请你不要在家弹吗?我有点神经衰弱。

“你丈夫身边的朋友都有谁?他们的关系怎么样?”警官继续问道:“换言之,你认为他的朋友里是否有黑帮成员?”

还有一次,我在厨房烤焦糖布丁,乔鲁诺还闷在阁楼。大厅的子母机突然响了,我摘下隔热手套,跑去接电话,那边传来地狱般低沉的声音:事情紧急,乔鲁诺。

特工的直觉让我心跳如雷,我觉得我可能有点职业病了,容易反应过度。我让他等一下,然后步上楼梯,乔鲁诺的书房虚掩着门,我敲了敲门板,轻轻推开时,他正坐在窗边打电话。

原来是电话占线了。

他摇了摇食指示意我先别进来,我指了指手中的子机,非常贴心地帮他按下了免提键。

话筒传来男人的声音:Boss,他一直在跟我拼命忏悔罪过,拿他怎么办?

乔鲁诺迅速捂住手机的话筒,低声对我解释道:是我一朋友,做神父的,到处给人布道。

我没来得及做反应,男人听见了乔鲁诺的声音后又问:我不懂,Boss,你的意思是,让我捅完他,再唱诵一段《圣经》祷文么?

乔鲁诺抢过电话说了一句:随你的便吧。然后果决按下挂断,对上我的眼睛,轻声说:我这朋友有时候,也兼职屠夫。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在家里接过莫名其妙的电话。



(下)

警官接下来的提问,让我再次陷入沉默的死僵。

“乔鲁诺被害前二十四小时,你在哪里,做什么?”

“无可奉告。”我说。

他皱了下眉:“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你必须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的确无罪,”我冷静说道:“最早今天,最迟这个礼拜,会有人告诉你答案。”

希望他们明白我的弦外之音。

贝希特斯加登的交易前,查理通过乐谱传达简讯,告诉我们说一批南美过来的毒品将于当地时间23时抵达德奥边境,交易方是热情。

我、杰米、罗格、布莱恩和医生德克斯特,同属于查理麾下的CIA特别行动队的意大利分队,任务目标是调查并剿灭热情黑帮组织,拦截毒品交易,任务代码P-416。

根据意外殉职的前分队成员所留下的记录,七年前,在新教父——也就是乔鲁诺·乔巴那上任期间,热情闹过一次内讧,部分元老夺权不成便背叛组织,投奔美第奇家族。CIA本想趁乱将热情一网打尽,没想到势力更大的格莫拉家族不计前嫌地向热情伸出援手,粉碎了我们的计划。

听说,最近美第奇家族已被格莫拉吞并。格莫拉家族早在1960年代以跨国军火走私和毒品贸易起家,入会没有仪式和门槛,级别划分简单,规模庞大。自1970年开始私通警方和政府,垄断了意大利的垃圾处理行业,控股的垃圾处理商由于将有毒废料非法掩埋,造成大面积的土地污染和斯坎皮纳地区的癌症病发率的爆发。

与热情交恶后,格莫拉最近势头正猛,场面变得暗流涌动。据我们的线人说,格莫拉对热情垄断的糖蜜行业在内的快消品行业虎视眈眈。

在上世纪,帮派械斗是主流;如今随着大环境的改变,各大帮派在竞相投身产业合法化。

前分队正是死在了格莫拉和热情的双双夹击埋伏之下,全军覆没,尸骨无存,连档案也被毁得一干二净。

先前,我决定做特工只是一时兴起,贪图刺激;之后,它是我的工作,在劫难逃;在知晓前分队的死亡后,想象那些未曾谋面的、活生生的人如何为了信仰付出生命,承接遗志已是悼念亡者最好的方式。身为特工,已经变成我的使命,写进了生命。无论如何,我希望我们分队不要重蹈覆辙。

我盈满泪水,挤出一丝苦笑,也许乔鲁诺死在别人手里,对我而言是种仁慈。当我被释放出狱后,对他的旧友,也发誓要保持冷静公正,绝不留情。

回到案件本质,在不是模仿犯罪的前提下,杀死乔鲁诺的连环杀手究竟是谁?首先,他要比CIA更早知道乔鲁诺·乔巴那是热情教父;其次,他要赶在我回家之前,杀死乔鲁诺。至于他本意是不是想嫁祸于我,我的身份究竟有没有暴露,可以先往后放放。

没人见过他的面目,他作案谨慎,不留活口,只暗杀黑帮,逮住他们聚头交易的时节一网打尽。武器是从四十四名被害者那里就地取材的,因此无法从武器的来源追踪。

先前调查热情时,我们对Ta稍有留意,但终究不是我们负责的案件,我们也没法和当地警察互通信息。既然他暂时没有危害他人安全,只能暂且搁置。

警察似乎还想继续问下去,敲门声打断了他。门被打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有人朝我正前面的警官低声耳语几句。

警官抬头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审问结束。乔巴那小姐,你可以先离开了。”

我心脏狂跳,不禁热泪盈眶,查理终于派人接我了。

警察解开了我身上的测谎仪,一前一后将我夹至中央,行走在女子监狱狭长的走廊通道。我老远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掩藏在黑色风衣之中,当他闻声回头时,我看清了他的脸——来者正是我的上司查理。

男人朝我微微一笑:“辛苦了,贝拉。”

我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跟在他后面:“我不叫贝拉。”

我坐在查理的车上,听他讲述最近十天发生的事情。乔鲁诺遇害后,其他热情成员纷纷藏匿起来,警方封锁了我和他的住所。CIA拿走了我们的结婚照,做了新的悬赏令——合照上,正中间新郎新娘,特里休,还有杰米他们的脸被打了打了马赛克,除了阿帕基之外的其他人笑得可开心了,结合旁边的字看起来有些滑稽。

查理说,他是在前日抵达那不勒斯的,和小队碰面,了解了一番状况后,向上级汇报,然后打通关系赎我出来。

杰米和布莱恩依然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你还好吗?”查理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希望这件事没有让你太难过。”

我默默点头:“还好。”

他点点头,做派依旧直截了当:“我们需要你。警方封锁了现场,CIA的搜查令还要最少七天才能下来。这七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查理顿了顿:“我需要你和小队今夜偷偷潜入现场调查,我们需要找到关于热情的更多信息。”

回到那不勒斯的据点,我适才发现安全屋堆满了从我和乔鲁诺的家搜刮过来的各种物品,作为证物封进袋中。我抓紧小憩片刻后,换了身干净衣服。特工训练手册第二课,九十分钟的深度入眠能够帮助人快速恢复神智。

第十课,声东击西。在接近严加防守的住宅前,我假扮成散步遛狗的模样,牵着一只娇小的米格鲁猎兔犬,面孔藏在宽大的帽檐下,抵达前,遥遥看见两名站岗的便衣警察,正窝在300米处的灰色车辆上,时不时瞟向目标地。即将到交班时间,长时间的工作让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懈怠。

我将手伸进兜中,将一根装在火腿肠里的乳糜状的特制微型炸药捏在手里,俯身佯装抱狗的时候,将炸药填进巴掌大的雷管,扔进树坑中,加快步伐朝前走,候在墙角处。

这个炸药的威力不大, 但声音却格外响亮。爆炸声在身后响起时,两名警察火速冲出车,行人纷纷尖叫四散,我趁机快速闪进私人花园,用我藏在车库旁的梯子爬上阁楼处,破窗而入。

宽大的帽檐下藏着探照灯,白光照亮乔鲁诺的书桌一角。木质相框扣在桌上。本来装着我们的合影,如今已经被CIA或者警察拿走,装进了证物袋。

我快速放下它,尽量不要让感性思维占上风,继续搜查着他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想起他素日谨小慎微的性格,将看过的文件火速销赃,感觉希望渺茫。

他的书房不大,寥寥几本真正的剧本,看起来好像是为了做实身份的道具。连一个保险柜都没有——我不由得笑了笑,摇了摇头,他这种人,要真想藏什么东西,最后一个地方才是保险柜。

“查理?”

步下阁楼,我摘下帽针,通过对讲机与他讲话,那边除了信号接触不良的声音,唯余死寂。

乔鲁诺会把东西藏到哪里……

大厅的进门处还用粉笔画着尸体倒下的地方,弹壳已经滚到了房间各个角落。我

我来到卧室,看见已经被搜刮得乱七八糟的衣橱和掀开的床板,摇了摇头。

承载我们最多美好回忆的厨房,还放着案板,肢解他的刀和冰锥已经被收走——刀和冰锥也是凶手就地取材的,上面只有我和乔鲁诺两人的指纹,而且大部分是我留下来的。警察险些用这个定我的罪。

不能再想了。

窗外负责放哨的米格鲁猎兔犬突然狂吠起来,我心一紧,想起未曾回应的查理,感到大事不妙。下意识想要躲起来时,大厅的水晶灯顿时灿亮,我被晃得眯起眼睛,目眩之际,一杆枪从背后抵住我的后腰。

“我们等候你好多天了,夫人。”

一个蓄着船锚型胡须的中年男人堂而皇之地撕掉黄色警戒线,踱步至我面前,后面跟着四五名保镖。他棕色的眼珠深深凹进去,见了我立即咧开嘴,骨瘦嶙峋的瘾君子面孔挤出一丝骇人的假笑。屠夫比尔。我在通缉令上见过他,格莫拉家族首领的亲信之一,连环杀手。参加过越战,劣迹斑斑,退伍后杀人欲望不减,奸杀手段残忍狠毒,黑帮将他高额保释,没想到有天亲自遇见。

我尽量保持冷静,对上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你把我的同伴怎么了?”

一柄沉甸甸的沙漠之鹰抬起我的下颌,枪柄的三角形准星扎进我的皮肤,血珠顺着镀金的枪身流淌。

他俯下身,鼻尖贴着鼻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乔鲁诺的钻石在哪儿?”

“什么?”我皱紧眉头之际,他向我身后的人使了个颜色,我的双手立即被擒住,整个人猝不及防被甩在了沙发上。

他拎着手枪一步步向我接近,抬起黑洞洞的枪口。以这个距离,足以在不到一秒的时间把我的脑袋轰碎。而我的灵魂出窍技能,并没有那么快。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铤而走险。我的身体素质和替身能力,都决定了我不是近身作战的类型。

“87克钻石,在哪儿?”比尔又重复一遍。

87克钻石?

曾经翻过的剧本登时在我脑海浮现。我当时只匆匆看了一段,现在想想,看来那三个颜色先生有惊无险地将它带回了那不勒斯,真是可喜可贺。

一个计划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双手高举,徐徐开口:“在琴房,我带你去。”

刚同居那会儿,我将行李搬进了乔鲁诺的家。乔鲁诺将一个客用房间改装成了琴房,立式斯坦威钢琴换做了更贵的三角款,算作给我的惊喜礼物。我就在隔音墙砖里悄悄藏了几把枪,以备不时之需。

我随着比尔逐渐上移的枪口站起来,高举双手,走到他前面位置,任凭他用枪顶着我的后脑勺,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

“敢骗我,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好像我不骗你就能活似的。我内心腹诽,脚却抖得要命。但是以当下情势来看,同伴凶多吉少,我只能放手一搏。

我用工具箱里的螺丝刀撬开隔音墙砖一角,将手缓缓塞进黑洞,摸出一把袖珍的勃朗宁M1911A1紧紧攥在手里。这把枪有7+1发子弹,而身后有八杆枪,呈扇形三面包抄,最中间的是比尔的沙漠之鹰。

硬搏怎么都是死。

“我没有找到。”我迅速将枪收进袖管,继续佯作摸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可能被我丈夫埋到花园里了。”

我听见比尔的吸气声,接着我被扯住头发翻转过来,重达两千克的枪管狠狠拍向我的脸,我倒在地上,果决发动技能,踢掉比尔手中的枪,同时举枪并拉动保险,朝向比尔连射两发子弹,与此同时控制其他人的枪管对准彼此。

枪声四起,我看见重重人影纷纷倒下。

除了面前的比尔。

我射空的子弹像落进海中的石子一样,没入他的皮肤,听见装弹的咔哒声在他体内响起。

我的技能不能连续发动两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手中又生出一把沙漠之鹰。

跌跌撞撞逃命时,脚腕中了一枪,接着我整个人从旋转楼梯上滚下来,额头磕在地砖上数下,鲜血当即糊住我的眼睛。在楼梯尽头,他扯掉我的风衣,把我翻身按在地板上时,我在意识模糊之际想尽办法拿到靴子里的短匕首,突然听见骨骼爆裂的脆响。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像蝴蝶一样翩翩坠落,没入抛光大理石地砖的血泊中,我勉强睁开眼睛,一张红心国王落在我面前。与之相随的,是一双漆黑染血的皮靴。

我抬起头,浑身漆黑的蒙面杀手,此刻现身在我面前。

在他缓缓俯身向我靠近时,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动了灵魂出窍,用两只胳膊一只腿,勉强支撑自己起身,扯掉他的面罩和黑色雨披的兜帽。

如今,我心中的一个谜题解开了:专门杀戮黑帮的连环杀手,自导自演、栽赃陷害我入狱的小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丈夫乔鲁诺·乔巴那。同时,他也是当地势力最大的黑帮教父。

该死的……我真是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气。即将刺入他身体的短匕首,颤抖着反射一弧清凉如水的月光。

在我意识逐渐模糊之际,那双碧玺色的眼睛转了一圈,旋即朝我眨了眨金色的睫毛扇子。

下一秒,柔韧冰凉的青色毒藤缠住我的身体,把我箍到他的怀里。手中的短匕化作一群大蓝闪蝶,朝着破碎的窗户飞走。

再睁开眼睛时,我身上的伤痛都消失了,整个人躺在温软舒适的床垫上,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幅油画,两个忙着玩牌出千的人,和一个无辜的玩家,镶嵌在浮雕白墙中央。

“这是卡拉瓦乔的作品,老千(The Cardsharps, 1594)。”乔鲁诺的声音从我右边传来。我转过头,见他双腿交叠,端坐在绿宝石色缎面单人椅上,神情比起从前,少了点温润,多了些倨傲在。

“苏富比拍卖行一直判定这幅画是卡拉瓦乔弟子的临摹之作,所以我只花了不到五万英镑买回来,现在它被判定为价值千万英镑的真迹。所以,真的假的,没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手肘撑着红木扶手,目光流连于那幅油画上:“苏富比恳请我出于仁义把画归还回去,他们愿意付十倍价钱。我就找人,给他们做了个真的赘品还了回去。”

我试图坐起来,却发觉四肢被藤蔓紧紧绕在床周,动弹不得。

我叹了口气,无奈开口:“我们好好聊聊吧,你是怎么办到的——还是先回答,你究竟是谁?”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姐姐…”床垫突然一沉,乔鲁诺坐在窗边,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孩此刻一改从前的乖巧假象,冰凉的手掌像蛇的毒牙,轻轻含住我的下巴尖:“我是编导啊。”

在我的怒气染上眉梢时,他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朝另一边扭去:“来,对着镜头笑一个。”

变态变态变态!我惊悚地盯着三脚架上的DV机,冷汗顺着被子下光裸无物的身体横流。

我咽了下口水,听见他在我敏感的耳边呼气低吟:“不管我是谁,我们都是命运共同体。”

他轻轻在我的耳垂上咬了一下。

让我来从时间线复盘一下我和乔鲁诺的真实初遇。

我认为的和乔鲁诺的初遇是在特里休的公寓电梯里,乔鲁诺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而真实情况是,他确实见过我。那时我在追踪西蒙和他的团伙,不小心把眼睛弄瞎了。身为连环杀手的乔鲁诺利用黑帮网络,得知西蒙要进行毒品交易,早已候在那不勒斯湾多时,误认为我是无辜遇害的路人,救我于枪口之下。

“我们是命运共同体。”他又重复一遍。接着,在我意图施展技能脱困前,我的眼前骤然漆黑,两个冰凉的金属从眼眶飞出来,骨碌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茫然无助时,感觉到他的吻落在我避闪不及的脖颈上,变成轻轻的啃咬。

“你的眼睛,是我用地上的弹壳做的。”

我边躲闪他的接近,边尖叫:“难怪我总觉得不舒服!”

我这双新的眼睛,好用是好用。但有时候不太舒服。以前是春天不舒服,因为花粉过敏;自从重现光明后,变成了夏天冬天不舒服,夏天觉得胀,冬天觉得缩。现在乔鲁诺一说是金属弹壳做的,我就明白了。原来是热胀冷缩!

为此,我当时找遍了那不勒斯的眼科医院,还跑去医院做了套全身检查,担心哪里的血管出了毛病导致眼压忽高忽低。医生看了我的体检报告,在我战战兢兢时说道:就没见过比你还健康的人。

说起来也真是怪,自从跟乔鲁诺结婚以后,我连哮喘都不犯了。还好几次跟妈妈感慨说那不勒斯这个海滨城市空气好,养人。

就是那年冬天冷得我眼睛实在受不了。我一朋友跟我推荐中医,说西医检查不出来的毛病,中医能治好。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一家针灸店,老中医一口一个 “体寒”我也没听懂,他给我抓了一把艾草,让我每天在家煮水,用来熏眼睛,你别说真管用。现在想想,跟草没关系,是热水管用。

他掀开被子钻进来时,我竭力压抑紊乱呼吸,继续盘问道:“你是黑帮,却要杀黑帮杀手?”

“准确来说,是杀贩毒黑帮的杀手。”我听见他说着,胳膊缠在我的肩颈,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取缔毒品这件事,我暂时还不能以热情教父的身份做。所以只能假扮成杀手。”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每次留下的纸牌,是在致敬你最爱的<沉默的羔羊>里,在受害者嘴唇里留下的蛾子?”

他不置可否。

“但为什么不是蛾子呢?”

“蛾子多无辜,它们又没贩毒。”乔鲁诺答道。

我丈夫乔鲁诺,黑帮教父,不仅要做禁毒大使,动保协会的事他也要掺一脚。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三件事他全包了!

“奇怪,”乔鲁诺信誓旦旦的话更让我迷惑,我皱紧眉头:“可我们接到热情贩毒的情报……”

“在那不勒斯当地,贩毒现在由格莫拉家族垄断。听说有南美来的毒品通过德奥边境,准备运进那不勒斯,我带着同伴火速赶到贝希特斯加登。结果发现原来是一场埋伏。想起这些年格莫拉一直试图和CIA联手除掉我,这个局面也不难理解。”

乔鲁诺继续说:“自从我接管热情以后,便下令停止毒品交易,最先开始垄断合法化生意。但是屡禁不止不说,还触怒了背后的政治关系网——黑帮需要政治献金,为政治家筹备竞选资金,杀敌解忧;政治家上台后,他们也可以得到好处。就是这样。先前的热情教父贩毒,不能算在我的头上。”

“87克钻石?”

“那本来就该属于我。”乔鲁诺说道:“从我上台取缔毒品后,势力和敛财能力变弱,毒组元老不满,携着手下的人夺权不成,又逃跑叛变,用卷走的钱换来了这颗价值连城的钻石,方便逃跑时携带。”

他顿了顿:“它叫创世者之眼,又称‘黑色奥洛夫’,把这颗黑钻卖了,能买两个<泰坦尼克号>里的海蓝之心。和希望蓝钻石一样,历任拥有它的主人都会遭遇血光之灾。”

我叹为观止:“也就是说,前任老板犯下的罪你不认,但他留下的钱还得归你?”

他理直气壮:“有什么不对?”

我无言以对。

“你把它藏到……”在问句脱口而出时我恍然大悟:“你把它缩小成了结婚钻戒戴在手上!”

他亲了下我的额头:“你现在终于有点像特工了。”

我感觉我受到了侮辱,但我没有证据。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特工的?”

“说起来要感谢阿帕基。”我听见他轻声笑了笑,脑海里忍不住勾勒起他旗开得胜的灿烂笑颜:“贝希特斯加登之后,我们侥幸脱险。拜你所赐,纳兰迦身负重伤,幸亏我医好了他,救回一条命,但他还是陷入了昏迷。我们不得不停留此地。我和阿帕基冒险回到事发地点,我让他用替身能力还原现场。”

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拽来我的手,手心朝上打开,塞了一颗戒指给我,指环的背面刻着我的假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下次出任务时,记得别带私人物品。CIA应该教过你。”

我脸红着低下头,握紧了拳头。其实每次把戒指塞进衣兜里,就好像带着回家的希望一样。那时我想着,至少,或许哪一次任务失败,当我的尸体被人发现时,还有个东西能帮助他找到我。

尽管我的名字并不是真的。

“所以,当你知道实情时,就决心伪装自杀现场来陷害我?”

“拜你所赐,你把我们卖了以后,马上就有人来埋伏我。”他顿了顿,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我确实是想假装不知情来赢个先手,过盘问后杀了你的。也多亏了给你打了那通电话,救了我自己一命。”

他继续说:“我回到家时发现你已经在家了,觉得从时间上来讲不对劲。果然。‘你’的身份败露后开始盘问黑钻的下落,最后负伤撤离。”

“替身使者?”我问。

他点点头:“我将计就计,用家具做了自己的断肢残骸,然后报了警。乔鲁诺·乔巴那这个身份一旦败漏,最好的结局是在法律上被诊断为死亡,日后才不会被追到蛛丝马迹。”

“所以你嫁祸给我?”我拔高音量。

“要陷害你的可不是我,我只是顺便试探你的反应。那时候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杀你。”他顿了顿,“也防止你被其他人利用。把你暂且送进监狱,才能从根源上保证我们安全。”

另一只用缩小的价值连城的钻石做成的婚戒,此刻也躺在我发汗的掌心。

“人们说这颗黑钻会为主人带来血光之灾,现在听起来的确不假。”乔鲁诺说着,掌心隔着两颗钻石轻轻覆盖在我的手掌上,十指相扣:“所以拥有它最好的办法是,让它不再是钻石。”

我感到手上骤然一轻,钻戒变成了两颗眼球,乔鲁诺轻轻扒开我的眼皮,将它镶嵌到我的眼眶里。

重现光明后,时隔数天,我终于好好看清了我丈夫的脸。

他解开我身上的桎梏,双手重获自由时,我挣开他的怀抱,裹着被子缩紧角落,声音瑟瑟发抖:“最后一个问题。热情和格莫拉共同陷害CIA,导致前任小队全军覆没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那边沉默了。

我感觉泪水在新的眼球蓄积。

“说来话长。”乔鲁诺说道,祖母绿般澄澈的眼睛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你不会信,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给我自证的机会。”

墙上,卡拉瓦乔的老千定格在了三人交牌前一刹。

让我来从时间线复盘一下热情、格莫拉和CIA的关系。

2001年,乔鲁诺接管热情后,宣布取缔毒品交易,那不勒斯的黑帮哗然,众多分支有意谋反,但忌惮他和他的亲信们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2002年,格莫拉家族一个叫希罗的人意图谋反,私下联合了热情的前毒组元老杰尼,帮助他们叛变;叛变不成后,毒组加入美第奇家族,但仍然逃不过被热情暗杀的命运。

2003年,热情由于正在向合法化生意转型,加上内讧,势力大减。同时期格莫拉在希罗的引领下垄断毒品和军火跨国。走投无路下,乔鲁诺试图和CIA成员对线,愿意帮助CIA削弱格莫拉的势力。

“但CIA的老大另有打算。”乔鲁诺说:“比起同我围剿格莫拉,联合格莫拉把名声更大的热情除掉,显然更容易,对他的升职也更有利。”

他顿了顿:“但是2004年,希罗成为格莫拉的老大后,事情又变了。”

“他女儿看上了你?”

乔鲁诺扯了下嘴角:“不光是这个。”

2004年,由于乔鲁诺的“私人原因”,CIA和格莫拉的买卖终究未能谈成。前小队成为了双方的政治牺牲品。由于合作手段不正当,在官方材料上,CIA嫁祸给热情。热情在快消行业获得的利润暴涨,先前扶持的民主党议员克拉多·瑟普拉诺深受爱戴,做上了国防部部长。但是站在国际关系的立场,瑟普拉诺与美国政界敌意颇深。CIA奉命调查并干扰议员瑟普拉诺背后的势力。

乔鲁诺开始了私下对贩毒黑帮的暗杀活动。

2006年,由于乔鲁诺的食言,和削弱瑟普拉诺势力的需求,格莫拉和CIA再度联手。两年来,由于扩张迅猛导致分支内斗,格莫拉的势力大幅削弱。而瑟普拉诺担任众议院立法委员会副主席,热情的合法化事业如鱼得水。

2007年,杰尼将钱换成黑钻,逃往拉斯维加斯,被暗杀,钻石归乔鲁诺所有。

2008年,就是现在,瑟普拉诺有望明年当选意大利总统。识破连环杀手的格莫拉与CIA暗中做局,引诱乔鲁诺前往贝希特斯加登。没想到阴差阳错,我的出现导致他的住所等信息迅速暴露。格莫拉家族闻讯,先行串通CIA的首领,希望在将乔鲁诺的财产充公之前,将价值连城的黑钻私吞。

搜寻无果后,双方认为身为乔鲁诺妻子的我,或许会知道些信息。

“所以,查理救我出来,只是想利用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我该怎么相信你?”

“我不指望你听完这些就相信我。我更愿意直接证明给你。”乔鲁诺温吞开口:“再者,共生关系,我说过。我救了你的同伴。如果我死了,所有我制造的身体组织也会跟着消失。我就是棋局最后倒下的国王。”

我瞪大眼睛:“你说杰米和罗格还活着?”

“你应该担心落在另一边的人。”

我固然不想做反贼,但我更不想做别人追名逐利的棋子。

“你准备怎么做?”

“拍个电影。”

他靠着床头,懒洋洋抬起手,丢给我一摞剧本。

“既然他们想要黑钻,我就给了他们一个。”他盯着墙上的画,唇角勾勒起意味深长的浅笑,脸转向我:“不说这个,用假名骗我,婚礼雇演员演自己一家,害我丢命破财这些事,你得拿什么补救我?”

潜入旧宅寻找钻石那天,乔鲁诺伪造了我的尸体,法律上宣告贝拉·乔巴那已经死亡。

他在比尔的尸体下面藏了一颗黑钻的赘品,等着看花落谁家。

而早在乔鲁诺将我救出去之前,他已经派人先在门口擒获了埋伏周围的查理。

先前,我从未听说过查理的替身技能。从阿帕基口中得知他的能力是“多重傀儡(The Stooges, 1969,歌手专辑同名)”,他可以变成任何普通人并拥有他们的记忆;如果某个人的替身被他看到,他便也可以拥有他的替身能力,这也是他能够做上特别行动组一把手的原因。

身为前警察,阿帕基的逼供本领不输给CIA。

乔鲁诺的本意并不是杀害他,只是用他悄悄录下的CIA和格莫拉的人串通的画面,要挟他配合工作,停止和格莫拉的私通。在知晓他的能力后,他还是留了一手,派人去跟踪他,看他是否遵守承诺。

派去的那个人,查理既看不见他替身,也看不见他人。就这样,在寻找格莫拉家族分赃的路上,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邪恶的敌人以他们的暴虐和专制,

让正义的人们感到四面楚歌。 然而那些以博爱和善良的名义, 引领弱小者穿越黑暗峡谷的勇士, 必将得到神的护佑, 因为他是他的同胞的真正的守护者,和迷失孩童的挽救者。 我将满怀仇恨和无比的愤怒, 灭掉任何企图毒害和屠杀我的同胞的敌人。 当我将复仇之火射向你的那一刻, 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叫做耶和华。”

“阿门。”高大的白发男人面向尸体单手画十字,旋即合上了随身圣经,揣进大衣口袋里。

他站起身,顶着周遭迷惑的视线,面无表情开口道:“是Boss让我这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乔鲁诺闻声蹙起淡金色的眉毛,反驳道:“我没有。”

两人歪着脑袋无声争执之际,我快速击掌,手指着白发男人:

“你是神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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