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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伦」北美殉道者花园

  • 疯水仙
  • Mar 23, 2020
  • 38 mi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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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女。背德文学。写写十四岁少女的逆转洛丽塔。别名《空条大院》。

预警:一方未成年的恋爱及性。

尺度:少量R

全文2W+字,请做好时间规划再阅读。

BGM: Happiness is a butterfly - Lana Del Rey



六月二十六日,美国最高法院正式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空条徐伦正在饭桌前慢慢吃早午餐。新闻声传来时,她咬着烤吐司拿起手机,拨了一通远洋电话,迫不及待地开口:快来迈阿密找我。


电话那边还是长夜,女人睡得迷迷糊糊,还不清楚世界巨变,只是轻轻呢喃一句:好啊。哪一天?


空条徐伦第一次只身前往日本时十四岁。她在东京成田机场下了飞机,又随着人群跌进新干线。目的地是父亲的故乡。


当年她叛逆成性,逃学,吸烟,顶撞老师,和男同学打架。她回到家时脸上挂着彩,沾满泥浆的马丁靴踢开了高级公寓的防盗门,故意发出惊雷的响声。母亲侧对她坐在沙发上,一条未逝的泪痕映着枝形吊灯的强光,像条恶意的裂缝,泄出一角大人的秘密。想起飙车族里的学姐听完她的倾诉,朝着天台的铁丝网吐了一串烟圈:爱情有名无实,婚姻就这么回事。


七岁时的徐伦祈祷这条裂缝能够被修复,十四岁的徐伦对此五感麻木。


除了愤怒。


七年间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曾祖父在日本的私生子,再是祖父母因聚少离多而中道离婚,贺莉改回了家姓,搬回西雅图。


比较起来,父母的爱情过于短命,连地震都算不上,最多算余震吧。

和广袤的佛罗里达相比,日本的街巷像水管般狭窄蜿蜒。徐伦茫然地站在丁字路口,地图上错综复杂的线路拧成几股,像头顶的电线,把暴雨前的昏云沿着切线剪得支离破碎。她拦住一个骑车经过的高中男生问路,开口问询,日语也退化得支离破碎。父亲缺席后,她已经近七年没再接触过这门语言,如今片假名都认不齐全。


最后还是妥协了。徐伦用掉漆的指甲指着照片背景的日式宅邸,用英语说:I wanna find my father’s home. 照片是她从母亲珍藏的结婚影集里窃出来的,连带着支票本和信用卡,一并塞进Gucci背包。照片上含笑的西方美人穿着白无垢,新郎依旧身披黑色,羽织宽大的袖管下双手握成拳,平日肃穆的五官也难得因为喜事柔和几分。


男高中生面色微惑,依旧点了点头,朝着幢幢围墙外左顾右盼之际,异邦人又补充道:我父亲的家,不是我的家。


语毕,她又带着几分自得嘲笑自己:连在过路人面前,也要和他划清界限。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闪电撕裂阴云时,她终于站在那幢宏伟的日式庭院门前,按响了门铃。她的手指掠过雕在木匾的“空条府”,想起自己不东不洋的姓名。徐伦拒绝别人称呼她“空条”,拒绝十四年,永远拒绝。


此时春意料峭,庭院看起来已经年久失修,蔓草从门缝冒出锐尖,白花花的枯山水生出清冷的苔绿。听母亲同友人闲谈时讲起,祖父母离婚后,这幢祖宅便留给了儿子承太郎。所以她笃定父亲就躲在这里。但如今,她已经不确定。


暴雨倾落时,徐伦背贴墙壁,站在檐角下躲雨,听见墙内轻轻的脚步踏着水声而来,老旧的门轴吱呀作响。她猛然回头,酝酿许久的怒火,此刻几乎将她焚烧殆尽。


撞进眼帘的不是她苦等的父亲,而是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东方女人。


女人身穿月白色的浴衣,手里撑着一把黑伞,纯黑的头发披在一侧,神情冷淡地打量着她。徐伦恍惚从她身上闻到一股雪的味道,对于迈阿密的来客而言,雪是珍罕的。她第一次看见雪是在北海道,那时父母关系尚且融洽,他们趁着圣诞节来度假。往后,徐伦再看见雪,就回想起父亲教她滑雪的那个星期,浑身泛起冷意。


徐伦僵在原地,浑身冷得发抖,完全没意识到女人已经将伞举至两人的头顶。


不是的。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我只是暂时借住。


加了温泉蛋和牛肉的拉面见底时,女人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点,徐伦点了点。女人垂下眼睫,举起喷香的煮锅,又在她的搪瓷面碗里加了一颗鸡蛋和半碗拉面。


一路羁旅消磨了太多精力,徐伦自从月经初潮后时常陷入强烈的饥饿,她的身高增长变缓,蓓蕾般的胸乳涨圆,骨盆拓宽,行走间腰臀曼妙的线条引发无数不怕死的男生吹起口哨。徐伦痛恨这点。贺莉望着她的眉眼,好像在透过她凝视另一人。祖母说:不出几年她会出落得越来越像母亲,端庄漂亮。


多么可怕的神谕。她爱母亲,但不代表她想变成她。徐伦跑到健身房,跟着肌肉虬结的教练练拳,练腿,体脂一低再低。她不想输给任何一个男人,但永远有一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溃不成军。


她用那个男人用过的碗吃面时,女人就倚坐在门框边,面向一屏好景吞云吐雾。徐伦看着她支起一条腿,浴衣顺着象牙色的皮肤滑落在地板上。听女人说,她母亲同贺莉是至交,同空条承太郎是青梅竹马。成年后去外地求学便举家搬离了,此次为赴学术会议返乡,期间就借住在空条旧宅。说是借住,就像回家一样,她对这栋房子太熟悉了,好像摸着黑都能准确无误地拿脚丈量全局。


难怪他们的习气这么像。徐伦在内心感叹,旋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借着幽微的灯光,见女人垂下头,丝绸般的黑发从肩头垂落,修成圆弧形的指甲掸了掸烟身,烟灰像蝴蝶一样纷纷从指尖飞逝。在这幢偌大空寂的古宅里,女人袅袅娜娜的剪影如同一弯钩月。


我从来没听我父亲谈起过你。徐伦没由来地说了一句,然后昂起下巴看她,眼神倔强但飘忽,像是试图在她并不熟悉的地域抢夺领地的小狗。


女人斜睨她一眼,冰凉如绸缎的眼神,满不在乎地吐了口白烟。


总之,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女人善解人意地说道:空条自从原生家庭破裂后,只回来一次,为了拿走以前的书。


我们好多年不见面了。女人边说着,边拎起烟头放进黄铜烟灰缸,又收走她的碗和叉子汤勺,朝水槽方向走去。她双膝撑地起身时,松垮的浴衣又被挣开一点,露出里面洁白柔软的胸脯。徐伦方才意识到她里面什么都没穿。她见了女人的大腿,又见了她的胸,此时女人在她眼里几近赤裸了。


少女娇小的喉结动了动,望着她的背影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女儿的?


东方人削薄的肩膀因为笑意抖了抖:看一眼就知道了。他十几岁时,和你一模一样。


徐伦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悲哀。原来上天注定,血缘至亲并非你最了解、也最了解你的人。在女人的泰然自若面前,她的任何情绪都显得弱小无力。心思灵巧的姑娘此刻呆钝地坐在板凳上,心里全是解不开的绳结。她坐在属于父亲的空屋里,拂拭书架上的积灰,唱片和漫画书籍露出鲜亮的外封,诉说着室主人的年少往事,她感觉经历了一场时空穿越,怎么也无法将这些事物和她可憎的、冷漠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他从前是个怎样的人?她凭借生活的残骸,试图重塑父亲的形象时,听见浴室哗啦啦的水流声停了。女人轻轻敲响了房门,周身裹挟着热雾走进来,匀净的脸颊上结着水珠,擦拭着湿发诘问她:你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了吗?


徐伦冷着脸,想说关你什么事。女人早有预谋般慢悠悠开口,熟稔得好像已经演练了无数次: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会给空条打电话。


见徐伦气得脸色乌青,她遏制不住地勾起一边唇角。坚持坐在床边听她打完电话才肯离开,怎么也劝不走。徐伦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同她相对,指甲钳紧米老鼠睡裤。女人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翻看一本厚重的荣格全集,书脊一角陷在她的大腿上,留下一块三角形的浅红凹痕。


从母亲口中,方知自己的血气方刚酿下了大错,她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痛哭声,仰起头,努力控制着眼泪。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已经失去了他,不能再失去你了。她怒火中烧:你不要再把他和我相提并论!泪水决堤时,她冲进了独立浴室,把水龙头拧开,让洪荒般的水流掩盖落泪的声音。


想起很多人说她和父亲很像。徐伦顶讨厌这些流于表面的肤浅评价。她见过父亲流血,但从未见过他流泪。而她流血流泪,皆是因为无可奈何。


她双目猩红着走出门时,可鄙的窃密者早已合上书,换了下交叠的双腿,启齿问她:你觉得你对母亲的爱纯粹吗?


我听说一个心理学理论。叫俄狄浦斯情结。是说人与父母的爱的饱缠性欲的。一般来说,儿童常以父亲或母亲作为自己的性欲对象,父亲爱女儿胜过儿子,母亲爱儿子胜过女儿。相应的,女儿对母亲、儿子对父亲常有敌对情绪。


女人喝了一口无因咖啡:所以,如果女儿和母亲、儿子和父亲的关系非常融洽的话,常常被认为有同性恋的倾向。


徐伦用鼻子冷哼:你是心理学博士?


她摇了摇头:我是学哲学的。除了绝对的谬误,我不能对任何事情证伪。我能做的只是怀疑。

徐伦眯起荧绿色的眼睛,她那杯蜂蜜加牛奶正在微波炉的肚子里,像游乐场的咖啡杯在打转。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好吗?


微波炉叮地一声响了。


还不错。女人说,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徐伦注意到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十指连一个素圈戒指都没有。


徐伦的视力绝佳,具有孩童般敏锐的洞察力,她能轻易找到世间万物的规律并迅速举一反三,老师经常无不可惜地劝她:你可以在任何领域获得成功,为什么不能是读书呢。


上流社会出身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寄予无限厚望。未来要考SAT,选一门学科,无论她未来想从事哪行,曾祖父都能从商界朋友里为她找到导师,亲笔写推荐信。发表论文,选择职业,越来越像她的母亲,直到她遇见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的丈夫。空条徐伦只是觉得疲累。说是叛逆也好,逃避命运也罢,她一直都在力图毁灭旁人寄予她的厚望。她和社区学校的孩子混在一起,用零花钱从他们手里偷偷买烟,被呛得泪流满面,听见周围人刻薄的笑声。


她故意晚归,醉醺醺地趴在地板上假寐,听见母亲压低声音给父亲打电话。时间在醉酒者的脑海里是模糊的,她只知道没等母亲讲完电话,那边匆匆挂断了,心顿时比脸下的地砖还凉,心想他还想她做点什么,人的心怎么可以那么狠。后来从生物课了解到,男人和女人是天生不同的。XY染色体的生物缺少的一撇一捺,大抵是心的形状。


想到这里,徐伦冷笑一声,咽下喉腔甜腻浓稠的牛奶: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给他打电话,我倒是想看看,外人同他讲我,他会作何反应。


少女从手包里翻出被压瘪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扭曲的红色万宝路,头转向她:火。


这不是一个问句。她衔着滤嘴,含着挑衅的目光睨向和父母同龄的年长者,揣测她的活动。母亲会把烟从她唇中拿掉,父亲会背过身视若无睹。而女人迟疑片刻,从睡袍里取出一支打火机放在桌几上,等她自己来取。


徐伦不太会使滚轮打火机,擦了四五次也没擦燃,大拇指的皮都发红了。女人把打火机从她手里强硬夺去,动作熟稔地为她点燃了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在烟雾缭绕间,模糊了两人的年龄差距。徐伦适才把她同父母区分开来。


一星期前我接到了他的电话。她的话匣子打开了:笨拙的父亲啊,是连寒暄都不会说的。他让我把电话交给母亲,然后提出了离婚申请。


女人神色淡然,看起来毫不意外,倦倦开口:他就是这样的人,回避任何他爱的和爱他的人。你也不要怪他。


徐伦的脸孔略带愠色:我没听错吧,你在帮他讲话?


不、不是。女人掸了掸烟:他当然是个混账,只是,不是这方面。人的一生都在试图修复童年的不幸,结果总是弄巧成拙,眼看它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上演。


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女人已经将半支烟熄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欲走:就到这吧,我明早还要去学校试讲,你也早点休息。


女人将两人的空杯放进洗碗机,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刚才是骗你的,我不会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他电话。这次借宿的请求,也是我母亲同贺莉阿姨偶然聊天才提到的。


她们俩后来都没能安眠,徐伦躺在她父亲从前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听见隔壁客房传来滚轮打火机一次又一次的摩擦音,她透过忘记拉下竹帘的窗子,看见庭院里一星橘色烟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破晓时分,徐伦起床了。她推开房门时,女人正对着全身镜扣灰色衬衫。她穿剪裁立体的白色粗花呢Chanel,窄腰垫肩的设计凸显女性的曲线美,黑发绾在脑后,耳朵上是复古的珍珠扣耳环。除此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男款的。男士的黑色软皮公文包,男士的香水香波香烟。她的衬衫扼到喉结位置,昂起一截脖颈,给自己系黑色丝绸领带。连领带也是男款的。


女人转过头,红唇翕动着对她轻描淡写道:桌上有巧克力面包。咖啡和红茶都凉了,你自己再沏一壶。


我一个人习惯了,不大会照顾人,不是什么称职的长辈。她顿了顿,唇角漾起一丝调笑的意味:希望你回家后,不要和贺莉阿姨说我怠慢你。


徐伦咬了口面包,巧克力流心酱从酥皮爆裂出来,顺着她的唇齿流淌:你做得已经比他好很多了。


梳妆完毕后,她将桌几上的讲稿放进宽大的公文包,戴上无边金属眼镜,抓上车钥匙,见少女坐在又空又大的宅院里望着她出神,还是忍不住开口:想去你父亲的高中转转吗?


她坐上了女人的灰色本田。在路上,她梳理了女人和父亲的一些情况。他们相识十年后,十八岁高中毕业,父亲考入斯坦福修读海洋学,她前往英国,在牛津大学主攻西方哲学,两人就此断连。进入大学次年,父亲偶然在图书馆结识了传媒学的母亲,三年热恋后成婚,世界有了她。


车停在了学校大门前。女人摇下车窗,友好地向警卫打了声招呼。警卫问她来做什么。她说:以前的学生,来看老师。


她应聘的学校不是这个高中,而是斜对面那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除了牌匾上的“大学”,没有任何大学该有的气派模样。没有校训,没有雕刻拉丁铭文的塑像,也没有名人为它题字,体育馆和足球场也小得可怜。徐伦搞不懂。凭女人的出色履历,她理应被各个名校争相抢夺才是。


心直口快的美国姑娘道出了她的疑问时,女人正将车泊在高校的停车场,闻言笑了笑:当时的班主任啊,每天威吓我们说——要是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只配上隔壁的大学。这辈子走不出小城这条街,过平庸无趣的一生。但他肯定想不到,我在这世界兜兜转转,最后回到这条街做个讲师。他要是碰巧遇到我,准会问我——为什么啊?


他们沿着新铺的塑胶跑道踱步,徐伦四处张望着。几个高中生正在体育馆的篮球场挥汗如雨。


是啊为什么。徐伦问。


女人讲起她年轻时的往事,像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理应意气风发过。


我在牛剑分别读完本科和硕士,外国人留英工作是很难的。但论文导师帮我争取到了留校任教的机会。我做他助教,有时讲课,用笑话讲哲学,吸引很多其他学院的学生来旁听,结果没想到酿了祸端。有人匿名向校方举报我的笑话歧视女性,部分观点也构成冒犯,有辱斯文。我虽感莫名其妙,还是向校长解释——我是女性,双性恋者,性别意识淡薄。当我调侃某个人时,可以调侃TA身上任何事物,唯独不会是性别。


不管是同性恋双性恋也好,性别识别障碍也罢,即使是英国,在那个年代也显得过于超前了。那之后他们开了个会,把我所有说过的,有口无心的细枝末节全都记录成册挨个讨论,我看他们花了一下午研究我的废话,就觉得很好笑。


说实话,我是不在乎的。此处不留我,自有地方容得下我。她顿了顿:1991年,弗雷迪·摩克瑞(皇后乐队主唱)患艾滋病去世那年,社会对同性恋的声讨大于同情。但不管哪一样我都不想要,我要的是他们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忽略我,别看我。那年我二十一岁,风华正茂,连丢饭碗这种惨事都闪着金边。可别人不一样。我还险些害得我的导师名声扫地。五十多岁,拖家带口的老教授,向学校递交公开抗议信,却被指与我有染。


徐伦的指甲敲了下车玻璃,嘴里发出“啧”的一声。


她笑了笑:但总之,天无绝人之路。英国把我扫地出门,法国欢迎我。次年我申请到了巴黎高师的博士,我本已无心混学术圈,但为了摸一摸萨特摸过的楼梯扶手,坐一坐罗曼·罗兰用过的教室,我还是辞职走了。没想到再入学术圈让我感到了疲乏和痛苦,有过那段经历后,我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了。我变得小心谨慎,甘于平淡,避免拉帮结派和一切针对我的仇视。拿到文凭以后,我选择了归乡。


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聪明人。如果专业所迫,你要发声,那么非常不幸,为了获得世俗的成功,你需要做出牺牲,聪明地把自己变笨,才能化险为夷。


女人继续说:我想,既然在顶尖学府我也无法畅所欲言,那我去哪一所学校任教又有什么区别?这所学校固然也是不需要我的。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博士名头,那会帮助他们学校在排行榜前进一小步,那一小步意味着更多的学生,更多的钱,他们拿到钱可以扩建图书馆,或者另建多媒体教室,吸引更多学生,从而形成良性闭环。


但我不在乎。我只是累了。应聘成功的话,我就在附近买一栋公寓安顿下来。人就是这样,直到买房子那一步,才算彻底安顿下来。


她的手伸进西装衣兜摸烟盒,又想到这是在学校,于是手又悻悻伸回去。


你不要学我。女人对她说: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从没想那么多。徐伦苦笑:我觉得我活不过考SAT的年纪。


女人低声呵斥她:别乱说。徐伦朝她吐舌头。

女人的试讲被安排在下午,她无心去看那些已经精心摘录下来的、呆板无趣的讲义。她习惯用英文而非母语来书写,摘掉了所有过激的、容易引起争议的、过于晦涩的言论,只留下温和通俗的部分,目的是不引起任何人侧目或嫌恶,做好一个保守枯燥的中年女教师。她们坐在安静的自修室,地上横七竖八摆了很多软床垫供学累了的学生小憩。徐伦躺在软垫上,将讲义上下扫了一眼便放在一边,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女人就脱下板正昂贵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躺在她旁边,用徐伦的牛仔夹克盖住半张脸和上半身,徐伦适才发现她身材有多娇小。她闭上眼睛,睫毛挡住了素日幽冷的眼神,此刻看起来像个同龄人。徐伦尽力忽略了她的眼角细纹。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她的肩膀。


你刚才说,双性恋?她压低声音附在女人耳边问。


她皱着眉,睁开一双猫般的眼睛,下半张脸掩藏在少女的外套里。


我知道俄狄浦斯。徐伦继续说:我虽然经常逃学,也是上过文学课的。


我是的,徐伦说:我是同性恋。


双性恋,徐伦顿了顿,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恶狠狠道:都是骗财骗色的色情狂。


事实上,徐伦自己并不十分笃定自己的性取向。她唯一笃定的是,她排斥多数男性接近她,更偏爱女性。徐伦是个潇洒的实用主义者,生活的问题越多,她想得越少——她遵循奥卡姆剃刀理论生活:凡无必要,不增实体。既然性向的问题暂时没给她带来任何烦扰,那就无需多想,得过且过。


通过女人,徐伦了解到,她以后是绝对学不来哲学的。哲学家尽是自找麻烦的专家。


徐伦十四岁那年破了处,一样毫无计划和章法。做完之后,也没有任何恐慌和不适。


社区学校里长大的嬉皮士学姐,抽着烟用手指取走了她沾血的贞操。那是她的生日派对,母亲为她订了华丽昂贵的生日蛋糕和酒店套房,并提醒她注意安全,记得打电话报平安。自从她进入青春期后,母亲贴心地,带着几分信任淡出了她的个人生活。面对那张十五人位的桌子,徐伦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和她同班同级的,大多同她不熟,就算相熟,也对她抱有一丝畏惧或鄙夷。徐伦不怪他们。那些出身中产及以上的、健康快乐的孩子,从童年便被艺术课程和击剑运动写满日程表,如果徐伦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她也理应过上这种生活。


青少年总是被寻找同类的渴念摄住。徐伦的目光投向了邻街的社区大学。她就在那里认识了十八岁的杰西。她们同样是身材瘦高的女性,杰西比她更瘦,胸臀却发育得丰满。苍白的双颊病态地凹陷下去,挑染成紫色的刘海遮住一半幽邃的眼睛,除了身材,实在称不上美女。徐伦是被她斜倚墙壁吸烟时漫不经心的姿态吸引的。她一只手夹着烟,白雾被路灯染成脏兮兮的暗黄,另只手伸进男伴的T恤衫往里面滑。徐伦沉默着穿过他们,听见后面传来恶意的轻笑声。

那并非徐伦放学的必经之路,但往后徐伦经常在那边路过。久而久之,混了个眼熟。


社区学校的孩子也排斥她。自然的。在他们看来,徐伦的痛苦离他们太远,离地面太远,那些让她痛哭的故事,在他们听起来纯属无病呻吟。她在这里认识的坏孩子大多有个破碎潦倒的家庭,父母双全才是重灾,预示着家庭是一触即发的引爆弹。这次她连诉苦都被剥夺了,化身成一个沉默的取款机供他们挥霍使用,换取一点点虚假的归属感。唯独杰西对她抱有一丝同情心,沉默着任由她自言自语,当然至于她有没有认真听,徐伦便不知道了。


十四岁的生日宴,最后她只邀请了一人。两人服务生收走了迷你吧里的所有酒精饮品,填装上软饮果汁。她的学姐从包里掏出一瓶杰克丹尼蜂蜜威士忌。她在那间华丽的包厢第一次饮酒,两人醉醺醺地躺在海景房窗边的明黄色贵妃榻上,头枕着头,不停地捧起亮晶晶的酒杯,世界摇摇欲坠时,徐伦感受到耳垂传来微湿的氧意,学姐在她的耳畔呵气,皲裂的唇瓣摩挲着她的耳垂。徐伦第一反应是躲,接着学姐的手伸过来,按着她乳鸽般的胸乳,缓慢地揉捏着,徐伦在脱力时,听见学姐轻声呢喃道:我和你一样痛苦,我也恨我的父亲,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就在刹那间,空条徐伦疯狂地爱上了她。她的亲吻狂暴而笨拙,混杂着痛苦和绝望,吸吮、狠吻她被烟草泡苦的喉舌,渴望灵肉的交融,直到胸腔因窒息泛起血意。杰西冰凉的手指伸进她的裤子时,她的运动款内裤已经湿透。


生在两性关系残缺的家庭的孩子,对性的理解,不可能晚熟。


她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生涩,当杰西冰凉的手指覆上她毛发稀疏的阴唇时,徐伦主动敞开腿。学姐的指甲有些长,没收梢好力度,月牙般的指甲毫无怜悯地刺入少女柔嫩的肉壁,徐伦惊叫出声,泪水涟涟,却并非因为快感。她曾经趴在柔粉色的公主床上,像骑马一样骑着枕头尖,用手指将自己一次次推向高潮。比起阴蒂刺激,阴道高潮实在很鸡肋,又慢又刁钻,来得也不如阴蒂强烈。她很完整,没有匮缺,不需要外物来填充。学姐伸进去第二根手指时,因为没掌握好节奏,她的阴道已经微微有些干涸了,痛楚又吸走了最后一丝快感,她抽了口冷气,将手指放在阴蒂上打圈,强迫自己投入这场性爱。


激情是血清素,爱情是多巴胺,两个加在一起便成了生命的石油。她只是踩了一脚油门而已。大股珍奇的蜂蜜混掺着血液碎片,是她的处女膜未来得及成型的琥珀,落进身下的软垫,留下一小滩淫靡的痕迹。


学姐浑身汗水淋漓,仰倒在沙发上。天鹅绒一般浓重的夜色透过落地窗,盖在两人身上。她敞开腿,湿漉漉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徐伦的下巴。徐伦乖顺地跪在她的腿间,用舌头取悦她的爱人。


欢愉之后,两人泡在浴缸里嬉闹,仰望星空聊天,无话不谈。直到晓色初露,红日的光晕掖进海波的褶皱里,才拉下遮光窗帘,手牵着手沉沉睡到中午。徐伦以为自己终于在十四岁收获了生命的馈赠,爱情的甜蜜让她暂且忘了家门不睦。殊不知爱情背后的满目疮痍。徐伦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傻傻的围着她转,自顾自地送她一些她根本无法偿还的昂贵礼物,看她阴郁的脸上现出笑容时,内心也好像开了花。


她就是这么一个坦诚待人的傻姑娘。后来发生的背叛,让空条徐伦再也不信什么双性恋。掐头去尾不过三个月,她一生一次的初恋就这样草草收场。


熟识以后,她把这段往事讲给女人听,后者浅浅一笑:每个人的初恋都兵荒马乱,因为太爱,不会控制距离和力度,最后往往两败俱伤。


但在当时,徐伦迟疑半秒,还是把这话说出来:双性恋都是骗财骗色的色情狂。


她等待女人的反应。对方只是沉默着掐灭了烟,对此无动于衷。看了看腕上的萧邦手表,思忖片刻,还是将它摘掉,又摘掉了朴素的珍珠耳钉,放回包里。徐伦感叹她的周全。得是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东方人培养出这样谨小慎微性格。


他们步上水泥石阶,常年背阴的走廊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女人纯白的西装在幽暗日光下显出天使羽绒的质感。女人忽然回过头,朝她狡黠一笑,低语道:我就算是骗财骗色的双性恋,也应该骗男人才是。毕竟,我好过的女友比男友多得多得多。


徐伦的面颊顿时滚烫。


到了预约的面试时间,一名中年男人从颓圮破败的办公室走出来,先用疑惑的目光瞟了眼徐伦,推了推眼镜。


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女人解释道,面不改色地撒谎:她有意向来这里就读,我顺便带她来参观,希望你别介意。


她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女人在讲台上面向校长、院长和一群老教授试讲时,徐伦就坐在角落里撑着下巴看她。台下的大多数人同她保持一个姿态,徐伦觉得他们一样在盯着女人冷感的面孔和翕动的红唇发怔,至于她究竟说了什么,都随着窗外沙沙的春风声被卷掠走了,徒留残响。

管理层没有当场拍板决定,也在意料之中。走出教学楼那一刻,徐伦就开口了:这里不适合你。


见女人依旧沉默,她继续说:你在这里生活,会感到压抑吧。


无论如何伪装矫饰,她终究不是满足东方人期待的那种女人。徐伦想起校长假模假样念着评价表时,女人脸上的陪笑。不累吗。破蛹的蝴蝶,为什么又睡在茧里?


自由只是相对概念。女人坐在车座上说:我在欧洲待了十几年,只是实在是感到腻烦,又实在是觉得无路可去了。


美国呢?徐伦问。


美国很好。女人沉默了好久,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只是不适合我。


你去过美国哪里?纽约?华盛顿?夏威夷?


她垂下眼睑:哪也没去过。


那你多少应该去看看再决定。你是马克思主义者,实践出真知呀。


徐伦说俏皮话逗她,悄悄斜眼偷窥她的神情,旋即失望地转回了眼睛:竟然都不肯赏脸笑一下。


《俄狄浦斯王》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忒拜国王和王后接到一则神谕,说他们的新生儿未来会弑父娶母。为了避免神谕显灵,国王将未命名的儿子抛弃至荒山中。一名牧羊人捡到了弃婴,取名“俄狄浦斯”,忒拜邻国——柯林斯王国的国王将他收为养子。


俄狄浦斯长大后,听见神殿的神谕说:他会弑父娶母。俄狄浦斯不知晓自己并非柯林斯国王王后的亲生子嗣,为避免神谕应验,他只身离开了柯林斯,来到了忒拜城,最终阴差阳错地杀死了生父,打败斯芬克斯,遵从习俗娶了生母。


弗洛伊德用这个故事发明了“恋母/恋父情节”理论。尽管他的学术成就依旧引发人们的争论,但不妨碍这套理论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


闲来无事的时候,女人就开着车,带她在父亲的故乡四处转转。徐伦去了附近的山丘和神社,在湖畔旁垂钓,用父亲留下来的钓竿。位于东京附近的近郊地带,小城还保留着日本的风土人情,邻里之间没有那般冷漠。她们走在街巷里,时不时有人同女人打招呼。问她:你怎么回来了?你妈妈还好吗?她说:家母在东京还好。女人隐瞒了归乡的事实。两人又寒暄一阵,邻人指着徐伦问:这外国孩子是谁?


女人微微一笑:是空条承太郎的女儿。来日本放春假,我带她四处转转。


徐伦同她继续并行,路过房地产中介时,她驻足,阅读着贴在玻璃上的售房信息。徐伦靠着墙点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听见女人问:你不想给他打个电话么?


徐伦点了点头。可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我猜他也这样想。她恨恨咬住烟头:比起打电话,我更想打他一拳!


女人忍俊不禁,笑得徐伦莫名其妙。少女瞪圆了萤火色大眼睛:有什么好笑的?女人抿紧嘴唇摇了摇头:听了你也不高兴。

周末,她们走进一家热闹的居酒屋。掀开门帘前,徐伦以为会看见众人满堂环坐的场景,没想到桌子都被挡板遮成一座座小隔间,只有端着菜肴的服务生在公共区奔忙。她再一次受到东方的文化冲击。


但是,弗洛伊德提供的不少论据是有道理的。在一方隔间落座后,女人将带照片的菜单递给她:比如说,孩子总是在无意识模仿父母的行为,甚至重蹈他们的命运。是有这样的调查显示,生在破碎的家庭里的孩子,对于如何处理伴侣关系同样一无所知,所以他们也更容易收获失败的婚姻。


怎么说?徐伦问。她点了大份亲子饭套餐,两根烤串和一块可乐饼。她有健身的习惯,食量几乎是普通女孩的两倍。


女人坐在饭桌另一端,闻声抬起头:你真的想听吗?


她点点头。侍者记录好点单,取走菜单,为他们带上纸拉门。女人开口: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空条先生和贺莉阿姨——就是你的祖父母,也闹过离婚。一样是因为聚少离多。


女人倏然发出一声朦胧的短音,像投入海里的石子,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很快被背景音掩盖:……你父亲就是在那时候,性格变得有些孤僻乖戾。我记得那天空条先生回家,手里拿着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贺莉阿姨怕你父亲反应过激,私下拜托我拖住他。


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父亲这人,最看不得贺莉阿姨流眼泪……她抿了抿唇,茶色的眼珠染上盈盈笑意:我不说你也应该发现了——你母亲,和你祖母,很像吧?


徐伦浴在她的目光里,前所未有地震撼和恐惧。


她母亲和祖母一样是美国二代移民,也是个混血儿:一半英国,意大利和法国各占四分之一。听说祖母年轻时修读播音主持,毕业前夕决定前往日本做实习记者,就这样认识了身为新乐队主唱,刚刚崭露头角的祖父。


她们成长轨迹相似,兴趣爱好相似,性格相似,看男人的眼光相似,发色眼瞳、微笑时嘴角弯曲的弧度,也是相近的。曾祖父时常调侃她们婆媳两人:跟忘年交的小姐妹似的。


如今看来,连命数都相似。


女人抿了抿唇,徐伦适才注意到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幸运的是,那天空条先生回来,贺莉阿姨强打精神为他做了两只鲷鱼烧,做为两人最后一顿饭。就是那份鲷鱼烧,唤起了两人初次约会的回忆。他们就坐在桌前回忆叙旧。直到深夜。贺莉阿姨完全把你父亲忘了。我再也瞒不住他,他气冲冲赶回家,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边喊边跑。推开门看见空条先生和贺莉阿姨正紧紧相拥,两人脸上都淌满泪水。爱情和婚姻是很玄妙的东西,有时候,离开和留下是同样的诉求。


徐伦呷了一口味增汤,汤水有点咸。


任何吃老本的爱情都是没有未来的,他们的短暂喜悦注定只是饮鸩止渴,往后的每天都过得像钝刀割肉一样痛。所以,你父亲这次心狠,是怕自己心软吧。


沉默变得哀重时,女人及时转移话题,将切好的炸猪排推到她面前:吃吧。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空条承太郎同妻子热恋的第三年,他接到了母亲的跨洋电话,得知父亲又一次向母亲提出离婚。贺莉苦涩开口,口气尽可能云淡风轻:这次是真的哦。我已经见过新人了。


同年,他从珠宝商手里高价购进了一颗品相完美的火油钻,向妻子求婚。开始时一切都美。但人的不幸在于重蹈覆辙。


徐伦的眼泪扑通扑通从大眼珠滚落进汤汁时,她丢去一包纸巾,然后急切地拉开纸门,向侍者要了一瓶梅酒。她当然是为自己要的,不论是在日本还是美国,徐伦都远远没到饮酒的年纪。结果酒刚上来,便被少女眼疾手快夺走了,咬开瓶盖饮进大半瓶。女人只好庆幸美国姑娘发育得比较早熟,人高马大,力气惊人。她不说在场的人没人看得出真实年龄。


这里的酒好贵的,又不值。女人叹口气,还是妥协了:走,要喝我们回去喝。


徐伦没能撑到回家,她喝太急了,坐车又刺激到肠胃,下车的时候步履踉跄,吐在了自己家的墙根。女人把她搀上榻榻米,拿来漱口水和脸盆,用拧干的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帮她脱下了靴子,脱下沾满酒气和呕吐物的帽衫和运动裤,尽力避免直接触碰她的身体,为她换上长衣长裤睡服。然后端来一桶井水将门口的秽物冲走。


再回到和室时,气不打一出来:空条徐伦!


徐伦启开了女人从国外一瓶瓶空运回来的拉菲波尔多红,足足五瓶,软木塞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非逼着她奉陪饮醉不可。她看见好东西被糟蹋就心疼。


享用拉菲应该配口窄肚大的杯型,但她们此刻顾不得这么多礼仪了。酒精只是酒精。徐伦像喝啤酒一样,嘴唇包住瓶口,金贵的液体顺着喉管下灌。不知道像谁。


女人叹了口气,点了一支薰衣草香的香薰蜡烛杯,来驱散室内的浊气。快燃尽的香薰蜡烛此刻在玻璃杯里化为透明的水。为自己斟酒时,听见小朋友大着舌头,迷迷糊糊地说:我觉得很不对劲。


她转过脸,撞上少女雾水弥漫的绿色眼睛:既然……你是他的青梅竹马,那为什么…我没在他的婚礼的合照上……看见过你?


喝酒吧。女人对他说,她蹲下来,用酒杯兀自撞了下少女手中的酒瓶。她仰颈喝得又快又急,血样的液体顺着红唇,淌进粉白色的胸脯,洇进宣纸般的浴衣。徐伦撇开灼热的视线,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打量。


醉意在她的眼前蒙了一层轻纱,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女人肩膀上,像只毛发漂亮的小雌兽,鼻畔喷出灼热的呼吸,女人颈间的皮肤因醉酒而微微泛红。经她拦腰一抱,立即起了细细密密的疙瘩。她像个撒娇的孩子,隔着母亲的牡蛎白浴衣磨蹭着她的胸口,贪恋地闻着她身上的海洋味洗发水的味道。徐伦觉得女人像父亲一样疏冷严肃,又像母亲一样温情脉脉。但更多的时候,女人只是女人,既是她的长辈又像同龄人,让她渴望靠近和依恋,又悻悻缩回冷冰冰的壳。


女人默默放下酒杯,帮她解开松散的发绳,手指一下下穿过她乱糟糟的发丝,为她梳好头发。爱抚的动作在她看来好像一种鼓励,少女凝着汗的手从她的衣襟伸进去,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不紧不慢地揉捏,甜蜜的舌尖刮过挺立的乳头,放在嘴里吸吮。醉意朦胧的女人因情动而挺起胸膛,像只振翅欲飞的鸟,整个上半身从衣裳飞离出去。


夜风从未关紧的纸门吹进来,玻璃杯里的一豆烛火瑟瑟抖动,将两人的姿态放大后投射在墙壁上。女人娇小的头颅抵在身后的石壁上,睫毛垂下来,微微张着嘴,褪去了平日的幽冷,涣散的眼仁燃烧着情焰的火光。她的手从女人痉挛的腰肢一路下滑,摸到了包芯纱和蕾丝,隔着薄软的布料,在幽邃的洞口滑动着,描摹花纹的走势。


接着天旋地转,她被强硬推开了。酒杯铮然倒地,红酒洒在女人的浴衣和大腿,顺着布料下渗到双腿间,像她们不得不承受的血和罪。女人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地裹紧了胸口的浴衣:空条徐伦,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徐伦被推在一边,像突然失去哺乳的小狼崽般茫然无措,嘴唇还衔挂着未断的银丝,她看着女人撑起绵软的身体,起身欲走时,呜咽着开口:别把我推开。别离开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推开我?


情急之下,她捏住了女人的足腕。她弯下身,终究没有把她踢远。


没有人推开你。女人对她说。


人到了青春期,对父母的情爱会转移到父母的同龄人身上,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第二俄狄浦斯情结。


这是人的必经之路,你对我的爱并不纯粹。女人信誓旦旦地堵住了她的嘴巴,为她掖好被子,一点责怪的意味都没有。


爱没有什么纯不纯粹,爱就是爱。我可以为了无聊、为了一瞬间的同情和他人对我的认同而爱上这个人,难道这份爱情就纯粹吗?徐伦想。她闭上眼睛,试图不去看她在女人的锁骨上挂下的吻痕。徐伦伸出手,摸到她冰一样的发梢。


你亲亲我吧。少女哀求道。她稚气未脱的脸颊依旧是倔强的,眼睛像仲夏夜的萤火虫,耀眼的渴念在火中明明灭灭,反射在女人蒙着一层阴霾的苍白面颊。


那个吻颤动着落在她滚烫的额头,裹挟着罪恶和胆怯,吻在她酸楚的鼻尖。徐伦只消略略昂起下巴,四瓣唇便相碰了。女人霍地想要躲闪时,少女扯住她的乌发,用舌尖追逐她的舌尖。


在她父亲的房间,亲吻他的旧友,这份禁忌让她的心脏像一只脱兔般砰砰乱颤,她抬起一边眼睫盯梢着黑暗中的拉门,好像门缝外面躲着一双眼睛。如此这般类似的被窥探的感觉,对于性少数群体而言,无时无刻都如芒刺背。


像是为了缓解焦虑,她的双手从女人的浴衣下摆穿进去。东亚人的身体比她更柔软,骨架更娇小纤弱,细腻无孔的皮肤虽然因上了年纪而失去了弹性和水分,但触感娇嫩得像牡丹花瓣。


徐伦的手指滑进她的缝隙时,两人已经接近赤裸。她的手指像倒计时,在抽送的同时增加手指的数量,年长者的臂弯绕在她的肩颈上,连呻吟都克制得很轻,一下下安抚她的额头,她蓦然一阵冰凉,感觉一滴泪落在她的头皮,泪花在女人纤长的睫毛悬垂着,她的内心猛然一撼。在她心里,女人像她父亲,强过一切,强过死。强者平静无澜,因为不需要情绪,不需要他人。


她们是一大一小两只母狼。徐伦透过女人幽玄的剪水双瞳,染上她鬼火极光的色彩,没由来地想着。她们是动物界的雌性,凶猛、狞丽,弑杀与慈悲并重。


徐伦在任何关系里习惯做一个施予者,牺牲是她的手段也是夙愿。但唯独对于他们这种无缺憾的人,徐伦手足无措,只能加快她的指尖速度,感觉越来越多的琼浆伴随她的动作四溢,一直流进她的臂弯,滴在她的腿上,反射着月色流光。水声越来越响,女人的呻吟声变调成呐喊,伴随两人的雷霆心跳,在古宅绕梁回响。


她用大腿夹紧年长者的腿弯,灼热的私处,以几乎被揉烂的力度,磨蹭着她凸起的膝盖骨,人生第一次登上了极乐。


徐伦的落地签还有七十天过期时,母亲打来电话,强硬地要求她回来上课,并为她订购了返程机票。她恍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家近一个月,好像离开故乡,就能离她的人生烦恼远一点,难怪大人喜欢远游。她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打听到女人的电话的,大概率是通过祖母。但徐伦可以肯定的是,在此前,母亲并不知晓她的存在。两个同龄女人的第一通电话,讲得很客气,她听得出母亲的热情里有真切的好奇和刺探在。


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女人,和她父亲是青梅竹马,又大龄未婚,换谁都要不安乍现。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取向问题,徐伦怕是反应会更过激。


女人溜到庭院接听电话时,她就在躲在门后,待女人转过身时突然飞奔过去,从后面揽住她的脖颈,在皮肤上留下一环咬痕。女人猛然用手掌捂住嘴唇,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真狡猾啊,你都没有给我留电话号码。女人挂了电话以后,徐伦嗔怪她说。


女人忍俊不禁:留,怎么可能不给你。徐伦用手机拨通了女人的电话,听见铃声又挂断时,女人正坐在桌案前专心写论文,没着急去看手机,或者备注姓名。少女强迫自己放下焦灼,从父亲的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漫画,顺带复习简单的日语。


下午三时过半,又来了一个电话,通知女人的面试结果下来了。学院最终同意录用她。正式入职以前,老院长同她会面,还是好奇问她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会做多久,是长期工作吗。


她如实回答:我已经选好附近的房子了,只等你开口。她拿着入职合同回来,没有当场签字。


徐伦劝她:你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吗?


女人心不在焉地一条条审阅合同,闻声回答:我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在徐伦茫然的注视下,她娓娓道来离开欧洲的真实原因:她和一个女人的恋情刚刚结束。去年,西班牙刚刚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她们还计划结婚,收养子女或者借精生子,谁来生都可以。但世态无常,恋爱和婚姻向来是人生难事,再冠上同性,难上加难。


所以啊,女人摸上徐伦绿藻般的散发:有的选都话,以后还是找个男人吧。


徐伦感到心像针扎一样难过:那我们算什么呢?


我们不可能。女人的嘴唇一张一合,斩钉截铁道。


徐伦盯着漫画书的双眸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什么也看不清时,她颤着声问:因为我的年龄吗?


你对我的爱并不纯粹。女人又一次以过来人的身份同她讲话。这是在教育我吗?徐伦痛恨这一点。她的拳头握紧,指甲陷进骨肉,听见女人自嘲般笑了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偷偷给老师递过情书呢。


等你再长大一点,爱会转向同龄人,这时进入第三俄狄浦斯情结。真正的友情和爱情便产生了。


说这话时,女人依旧背对她坐着,徐伦将书挡在额前,悄悄用手指沾去眼角清冽的浅滩,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迎合她的节奏:对你来说,十四岁爱上的人,和十八岁爱上的人,有什么不同?


是啊没什么不一样。女人的口气不温不凉,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但是哲学就是无法对任何事物证伪。它对我失效,但也许它会在你的身上显灵。


她回过头,徐伦注意到她脸上的冰霜气息不知何时消遁无形了,但也不见一丝笑意,是另一种彻骨的凉。


那你喜欢我吗?徐伦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卑微得像风中索索震颤的烛火。


徐伦……女人拉长尾音,暧昧又缱绻地呼唤她的名字:喜欢,不代表要在一起。


你还年轻。现在属于你的天空,也许不够绚烂,甚至是狭隘的,单调的,黑暗的。那只是因为没到你的时代。往后你的人生会越来越灿丽,你会变成太阳,遇见流星。而我的天空,早已注定每天都黯淡一点点。


不,不。徐伦锁着眉头抱紧她,将脸贴在她微凉的颈口:不要在入职书签字,不要停在这里。


不要不战而败。


徐伦的眼睛里尽是孩子的天真,像淡青色的炉火般,翠然眩目得令女人怵然心颤。在少女时代,她也曾傲慢地对世俗礼节宣战。徐伦好像一轮新日,而她早已化为一轮模糊的钩月,炉火里的青灰,靠反射过去的光和热,来照亮人生的无边黝暗。


美国人信奉成王败寇,日本人怜惜时运不济的败者英雄。现在想想,徐伦祖上确有源家武士血统。


入职书横在荒凉的桌面,透过那纸苍白她看见了往后的人生。女人执起它详读后,突然抬眸看向徐伦,说:谢谢你。


她走到后院,从衣兜里取出打火机,将那纸书焚毁得一干二净。

在日本驻留的最后一星期,她听女人讲述她父亲的有趣的往事,去看女人的故居,那是一栋三层现代化别墅,极简的设计,在周边传统的建筑群里显得格格不入,虽然远远比不上空条家的气派,但也称得上富丽堂皇。母亲改嫁搬到东京后,这栋房子便卖给了英国人一家。


拒绝安稳以后,女人变得比从前多话了。而徐伦却因为即将离开而陷入忐忑和沉默。


女人唯独不谈未来。


她没带几件衣服过来,因为没想过会待这么久。回家时行李多了一倍,行李箱不够用了,她们结伴去商场买了新的回来。临行前天,徐伦才慢腾腾收拾行李,顺走几本父亲的漫画——他们固然没有和解,只是徐伦单方面休战。要是这么轻易和解了,怎么对得起妈妈。


门外是月明风清的夜,枯山水旁的早樱结了花苞,徐伦今年没运看了,她只能凭空想象樱花在庭间盛放的景致,绯色花瓣落进池水和白色砂石。听女人说,自从贺莉阿姨离开以后,这座寂寞宅院只有佣人来定时打扫,也乐得野猫来栖。除了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外,她们是这几年来的唯二住客。


未来,我们怎么办?徐伦还是开了口。


女人躺下来,面向摇摇欲坠的纸拉门,只给她落寞的背影,两扇蝴蝶骨之间好深一道深渊,肌骨横亘着好多条红色的爪印。


从前我也总是瞻前顾后,但当下,我只想着过好今天。她回过头,面向满脸不理解的小姑娘:过得了今天,才有明天。


徐伦依旧非常不能理解。她曾经被迫做过一些小姐妹的情事的听众,女人这套说辞,跟渣男推脱责任的说辞,到底有什么不同?


她咽了下唾沫: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女人亲了亲她的睫毛,声音低沉柔媚,给她喂了一记定心丸:从今往后,只有你离开我的份儿。


徐伦的班机在正午起飞。她们早早到了机场,对坐在咖啡吧的圆桌前享用早餐。徐伦没什么胃口,只是默默啜饮着香草拿铁,祈祷时间变得慢一点。女人慢条斯理地咬着一块可颂面包,少许金色的残渣落在薰衣草色衬衫的风琴领上,被她挥手掸在地上。


你开始穿带颜色的衣服了。徐伦对她说:你应该多穿穿彩色,显得脸色很有光彩。


女人抬起眼睛朝她笑了笑:你也吃点东西吧,还是小公主想留着胃吃头等舱餐食?


徐伦用手指悄悄揩去她唇边的面包渣,放进嘴里,女人立即敛去笑意,警惕地瞥向四周,凝眉警告她:别在公共场合这样。


年轻人陷入热恋就是这样妄想昭告天下。


要是有机会的话,考虑考虑来美国吧。徐伦对她说:长久的。


办理值机前,她们在卫生间的隔间吻别,徐伦尝到了她的口红,混合自己的泪水,刚落下来的瞬间被她匆匆揩去了。即将过安检时,徐伦在队伍里,远远看见女人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也没有回头。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下了班机那一刻,她过了安检,在到达厅遥遥看见了母亲。四目相对,两人泪流满面。她比以前老了,或许是徐伦的记忆出了差错,忘记她早已不再年轻。天真、可爱、喜欢迪士尼乐园胜过她,有些迷迷糊糊的晚熟少女,理应被人捧在手心的母亲。她的两双碧蓝色的大眼睛深深凹进眼眶,法令纹如同刀尖切进皮肤。徐伦抱着母亲的腰,哽咽着呼唤她:妈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再让你失望了。


日本和美国相差十三小时。徐伦同她相差二十三岁。一万多公里土地隔绝了两人的身体,却也模糊了年龄辈分的边界线。


那时女人刚在东京歇脚,东京大学请她来做博后。她每天工作到很晚,通常只有19点到20点晚饭时间才得空闲。为此,徐伦不得不早上六点起床,只为拨通她的电话。


恋爱之后,徐伦不再逃学酗酒了,但没戒烟。她偷偷买Lucky Strike,那是女人喜欢的牌子,焦油量适中,至少健康过她从前抽的黑色Marlboro。徐伦不在家吸烟,她通常谨慎地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才点燃一根,把烟盒塞进朋友的书包里,拜托他们帮忙保管,再一路嚼着口香糖散步回来,让风吹淡身上的味道。


但有一次还是露馅了。徐伦咯咯笑着,对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有一次啊,我妈提前结束出差。我在家打游戏,烟盒就大方放在茶几上。去上厕所回来的功夫,看见妈妈拿着烟盒发呆,我吓得要命,正想着怎么开脱。我本来想解释说是我同学的,没想到她突然转过头问我——你父亲回来过吗?


女人那边沉默许久,才对她说:你太小了,应该戒了。


哈,不说这个。徐伦迅速转移话题:我最近看到一则新闻哦。据说美国同性恋婚姻快合法了。

这样啊。女人的反应稍显冷淡。


我在想……徐伦舔了舔嘴唇,心直口快地说:等我成年,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可以生。你年纪有些大了,我有个朋友的父母是医生,她说女人最佳生育年龄是二十五到二十九岁。


那边传来女人无奈的笑声:这么快就嫌我老了呀!


你是姐姐嘛。我得照顾着你。


女人叹了口气: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按辈分来说,我得是你阿姨。


好的阿姨。称谓脱口而出时徐伦先笑了:所以阿姨你结不结啊?


少女爱起来毫无保留,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半灵肉都奉献出去。从前满脸倔强的小姑娘,在她面前又甜又粘,像颗牛轧糖,誓死都要缠绵。女人想起她恼人的审问:你爱我吗?为什么爱我?有多爱?爱到多久?


她回答得聪明,聪明到知道如何逗少女开心:爱到明天。永远都有明天。


徐伦希望她没有对别人这么说过。



六月二十六日,美国最高法院正式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空条徐伦正在饭桌前慢慢吃早餐。新闻声传来时,她咬着烤吐司拿起手机,拨了一通远洋电话,迫不及待地开口:快来迈阿密找我。


电话那边还是长夜,女人睡得迷迷糊糊,还不清楚世界巨变,只是轻轻呢喃一句:好啊。哪一天?


女人递交辞呈那天,老教授试图劝阻她:你放弃的,明日不再有。


她坚持签了字:我的明天本不属于这里。蝴蝶停飞那一刻,就是死亡的一刻。


两人再次见面前,徐伦请她帮忙返回空条旧宅一趟,拿走她落在那里的随身听,顺便再从她父亲那里卷走几本漫画。女人责难她:你想累死我!


时隔两年,空条徐伦十六岁。两人再度见面那天,她们不再避讳,她不再逃避。她们牵着手,驾着车驻进了徐伦曾祖父前些年在迈阿密海滩购置的别墅。她们在自家泳池旁忘我亲吻缠绵的夜晚,仅隔不到四百里,奥兰多市的同志酒吧正遭遇持枪扫射,五十人死五十三人负伤。


隔天,众人自发赶到佛罗里达哀悼游行时,徐伦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问她在哪里度假,尽快回来,外面很危险。彼时她坐在女人车上,吉普车载着她们横跨三百七十八公里,驶进奥兰多。


车子停在城市的境线。女人为高速警察打开后备箱,听见徐伦说:也许你该见见我母亲。我觉得她不会评判你。


女人用鼻子发出嗤笑,低下头:别开玩笑了。


既然我父亲决定抛弃这个家庭,那他也没资格干涉我的选择。徐伦迫切地说。


女人深深吸了口气,呼唤她的名字:徐伦。


她等着女人发话。高速警察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前进,并提醒她们说:奥兰多今天晚上有游行,恐怕会有暴恐分子混入其中。请务必避开闹市区出行。


女人微笑点头,脚踩油门的同时说道:如果我们想继续维持关系,就必须避开你的家人。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


这不是所谓的年龄和性别的问题,是两个家庭的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伦好像被当头浇了一捧冷水。麻药逐渐失灵,胳膊上的彩蝶匕首纹身灼烧着皮肤。她们纹了一模一样的纹身,女人的那只蝶隐秘开在大腿内侧,早已标志着两人对这份爱情的不同表态。


她们沉默着驶入闹市街道。夜空升起道道彩虹,悬挂在千家万户的窗前猎猎作响。愤怒的吼声如同大西洋沿岸汹涌不退的潮,朝着全副武装的防暴武警杀奔而来,振聋发聩。


有什么是她必须吼出来才能宣泄的悲愤,但她已经忘记了该控诉什么。于是,游行的群众和吼声离他们远去了,他们逆着人群,开到了游行的起点,一家千疮百孔的同志酒吧,门口已经堆满了鲜花和蜡烛。


女人已经过了这个驱车百里,只为哀悼不存在的亡灵的年纪。人到中年,抱怨远远超过了赞美。


我目睹太多这种事,已经放弃被人理解、被人尊重的希望。女人顿了顿,道出多年前暴君卡里古拉说过的话:让他们恨我们吧,只要他们怕我们。文明都是靠武力捍卫的。


但徐伦认为非常必要。


当晚,她们在奥兰多的一家宾馆落脚。女人在卫生间刷牙时,徐伦从后面抱住她,亲吻落在振翅欲飞的蝴蝶上。女人的蝴蝶双翅夹着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支钢笔。她当时正在给一家主打先锋派的出版社供稿。


你会离开我吗?徐伦将狂跳的心脏贴在蝴蝶上。


我答应过你了,只有你离开我的份儿。女人再次向她保证。


在《俄狄浦斯》故事结局,由于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重孽,上天将瘟疫和饥荒降临至忒拜城。国王俄狄浦斯向神祇请示原因,最后在先知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命运。母后兼妻子自缢,俄狄浦斯刺瞎了双目。


徐伦想,就算俄狄浦斯也比她的宿命来得慈悲一点。他起码有勇气刺瞎眼睛。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女人正在浴缸泡澡,徐伦擦着滴水的发梢先出来了。她赤裸着躺进棉被,手里拿着一本央求女人从古宅里窃取的金田一漫画第一册。当她翻开书时,两张泛黄的旧照片,轻飘飘地落在了柔软洁白的棉被上。


背景依旧是那幢宅院,彼时还没那么古黯沉郁。同她年纪相仿的父亲。她从未见识过、也不曾了解的父亲,穿着笔挺的黑色校服,眉头紧锁,僵着脸站在盛开的樱树下。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剪下大片阴影。他身边的东方少女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面对镜头巧笑倩兮。是她从未见识过、也不曾了解的女人。


徐伦感觉自己的脊髓仿佛遭遇重锤,瞬间瘫软,粉碎成灰。


秘密好痛。


她颤抖着,将另一张相纸翻面。又长大一点的他们就躺在铺满银杏叶的地上,在她面前接吻。


揭秘好痛。


她理应察觉到的。他们有太多一致的生活习惯,同品牌、同味道的香水香烟和洗发香波。


为什么他们再也不联系,为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为什么他的婚礼她不在场。


在寂静里,徐伦幻听着女人曾经说过的话:喜欢,不代表要在一起。


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爱那么痛。


凄狂的悲痛和嫉妒霎时笼罩了她。女人裹着浴巾走出来时,徐伦愤怒地将照片甩给她,两张旧照片像脆弱的蝴蝶标本,边角化作灰烬,落在她白皙的裸足旁。一个正面朝上,一个背面。

徐伦眯着眼睛观察她的面色,女人的脸上闪过一阵青白,接着又恢复了从前的冷雪冰霜。


就是这样。女人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们性格太像,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如何处理矛盾不知所措,都需要别人来照顾。


十七岁那年,我们本打算一起去斯坦福。她顿了顿:分手以后我主动改了申请,前往英国。我们再也没私下联系过。就是这样。不见,是旧人最大的情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歇斯底里地哭吼道。


我本来没必要告诉你,女人的声音颤抖:再想告诉你,已经太晚了。对不起。


泪水顺着面颊流走时,徐伦尝到了各种酸辛。再回过神她已掐住女人的脖颈,小臂的蝴蝶索索发抖。女人乖顺地躺进她的桎梏,一滴泪顺着青白失血的面颊淌落。


你把我当他的替代品吗?连你都把我当作他的替代品吗?徐伦听见自己嘶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好像被掐住脖子的是她自己。


手掌间的脖颈动了动,徐伦的力气太重,她的活动范围很有限,徐伦甚至不能辨清她究竟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没……没有……”她苍白的嘴唇轻轻动着。徐伦带着绝望咬住那两片唇。无论是什么答案,她都会这么做。舌尖相碰时,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她父亲的面孔。


这个吻终究半途而废。徐伦撤回桎梏她的手,把脸埋在手掌间恸哭时,听见女人穿衣服的声音。她哑着嗓子,已经无力去劝阻。


女人拎起包时,徐伦还是匆匆跟上去。她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着,那句挽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徐伦问。


女人朝她凄艳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过的。不见,已是旧人最大的情分。干得好空条徐伦,俄狄浦斯的弑父娶母,你在我身上演得很彻底。


女人说罢,轻轻带上门。


不,不是命运作弄人,是你死性不改,注定为她这种人吸引。


人的一生都在试图修复童年的不幸,结果总是弄巧成拙,眼看它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上演。


她是,徐伦是,承太郎也是。


她曾拼了命地留住她,却如同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方天空,有人是香草色的晴天丽日,有人则是黑夜冥河。正如女人所说,往后的日子里,她是一轮初生的太阳,绚烂天空翱翔着数不胜数的飞鸟鸣禽,流云蝴蝶,飒飒流星。


而旧人是,一钩雾里即逝的红月,生着蜘蛛脚般狰狞的毫毛,遥遥挂在天穹另一边,想到依然惊心动魄,愁肠百结。不见,已是旧人最大的情分。


激情是血清素,爱情是多巴胺,两个加在一起便成了生命的石油。只是踩一脚油门而已。徐伦想。一脚油门踩到底而已。爱上其他人,爱上男人,她一样可以办到。她坐在车上,把握着车档的五指,此刻因为愤怒和委屈痉挛颤抖。


我的小米妮,你在想什么呢?


徐伦转过头,新男友柔情蜜意的英俊面颊,此刻像照片般镶进她通红的眼圈。徐伦的脸上漾起甜笑,语气嗔怪,像极了爱傻的小疯子:带我私奔吧,罗密欧。我们到世界尽头,永远不回来。


她在他的颧骨上烙下轻吻,尝到阳光晒在肌肤的味道。接着,引擎的咆哮声在她的颅顶共振,肾上腺素飙升的瞬间有爱情的甜蜜幻觉。八缸改造跑车在他们身下腾地向前飞奔,驶入西棕榈滩西23号公路。


路上只有一辆车,车上只有他们两人。罗密欧踩紧油门的同时,扳过她的下巴回以灼热的亲吻。


大股呛人的黑烟从排气孔泄出,在落拓的街道洒出好远。一行泪从她闭紧的眼珠流下来,缓缓滑向锁骨,亮漆漆、金闪闪,像车轮下柏油路,一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


世界尽头,残阳如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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