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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京院」粉黛骷髅

  • 疯水仙
  • Mar 17, 2020
  • 24 min read

梦女。青春期的陈词滥调。我对八十年代不甚了解,如有纰漏,感谢指出。

想到花京院,就想到我最爱的词汇:Mélancolie,物哀。

BGM: 四季ノ唄 - MINIMI



我下颏一昂,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花痴!“花京院”的“花”,花京院的痴。


粉 黛 骷 髅


20世纪80年代末期,各式舶来和本土文化在大陆井喷,空气里摇曳着诗歌和摇滚乐的韵脚。怀里抱着北岛的诗集,交换杜拉斯和张爱玲的小说,间或结伴跑到公园湖边的旧书摊寻宝,攒下零花钱到音像店购买一盒磁带,成了青少年最大的消遣。在夏日黄昏,伴随甲壳虫的音乐翩翩起舞,白色玛丽珍鞋的硬方跟拍打着水泥地砖时,恍惚看见那些记录着声纹的黑色胶带,从收音机的盒子里,像风筝线一样在空中飞离,好长好远,承载着的,全是我们对外面的世界的憧憬。


十六岁,我第一次出国旅游,目的地是埃及吉萨。当时父母在做珠宝进出口贸易。恰逢暑假,捱不住我苦苦哀求,父亲最终凝眉首肯,捎带我一并前行。


我们随着向导,顶着炎炎烈日来到胡夫金字塔前。我从阴凉的面包车跳下来,像跃进了地狱的硫磺大火,热风裹挟着砂石拍打在长裙下的小腿上,火辣辣的灼痛。


我眯起眼睛,仰望荒漠里高耸孤立的金字塔时,花京院就这样出现了。


在我们这群年轻的文艺青年看来,一见钟情是件顶肤浅的事情。但往往爱情就始于惊鸿一瞥,最简单的事蕴藏着最深刻的义理。


花京院站在金字塔和熙熙人群之间,面向旷远的黄沙和蓝穹。他和众人的距离如同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中间的空旷生出好多盲点。正午烈日吞噬了幢幢人影,他看起来好像悬荡在丽日晴空下,恍惚有种不真实的美。


我先是注意到他的青绸衬衫,灿艳得像沙漠绿洲,水白的裤管在风中猎猎翱闪。他微微侧脸,细白的皮肤被暑气微微熏红,像草莓透过牛奶的色泽;隐约可见精致的轮廓,眼尾和唇角微微垂坠,令我心动的人都生着他的眼型,他的性格。疏离,但不薄情。


然后,他回过头,我撞进那双紫罗兰色眼仁,顿时心惊肉跳,头脚飘忽,好像中了暑,搭在肩膀的白纱巾化作白云,飞驰空中。像我初次读到王尔德,狂喜总伴随着患得患失的忧伤,脊柱如残烛震颤。


沦陷就这么快。


刹那间,我没看清他的动作,空气虚晃一下,那匹白纱巾便牢牢抓在他鸽子般的手中。我见他捻着薄如蝉翼的白纱,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用英语礼貌开口说道:是你的吧。要小心拿好。


至今历历在目。


红粉的额发下,他的皮肤泌出细细的汗珠,顺着饱藏孤意的眼梢滴在雪色的纱巾上,绽开一点洇痕。他略微尴尬地蹙着眉头,连声抱歉。


我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根据古埃及神话,人类就是神用自己的汗珠做成的。所以,你是汗水的一部分。


他笑开了,像紫式部在《源氏物语》记录过的,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山樱。我的联想不大合宜,因那是描写女流之美的词句。但花京院让我想到的是山樱盛放时蓬勃而全然不顾的,令人惊异的美。


花京院是那种,普通人都可以用五分钟结识他,但是要用至少五年才能熟络,一辈子也无法交心的人。他温良谦恭地维护着自己的世界。美丽需要距离来捍卫,而他是温柔刀。


但对于懂得他的人来说,五秒钟就足够。


我们栖在狮身人面像足下,当他翻开怀中的速写本写生时,我感觉他很近,触手可及呼之欲出。他用铁皮盒做随身携带的调料盘。当他忙着调和颜色时,我就一张张翻阅他的写生本:春樱,夏柳,秋菊,冬梅;风丝雨片,雷霆霜雪。他画自然景观,没画过人。每幅画的后面,都用铅笔写着简短的诗,抑或日文俳句。后者我只略有耳闻,但无奈语言不通。可我依然能觉出美来,他的板书像西洋画的工笔一样标致齐整,又像东方的物哀美学般富有神韵。


这是透纳的做法。我说:一幅画,配一行诗。


他的眸光登时雪亮。他知道,我懂得。不需要多言。就这么简单。


我喜欢画我的家乡。他略带伤感开口:像这样安谧静美的小城已经很少了,以后会越来越少。

这是全球化的恶果。我说道。那时全球化还是个时髦词儿。我们后来走过一家古韵的香薰店,想要买些奇珍异香回去送人,但见颈口残破的香精瓶上贴着标签“迪奥毒药”、“圣罗兰鸦片”,装进粗制滥造的彩色玻璃瓶里,几十美金一瓶,真令人扫兴的同时有点悲哀。但全球化也有它的好处。


花京院热衷用画笔描摹风景,色准和光影没有经过长期训练,但极富灵气;钟爱印象派,崇拜莫奈和透纳,偶尔也画塞尚的苹果。无数颗红黄鲜活的苹果挤挤挨挨地在他的掌间铺陈开,令人垂涎。


真羡慕你。我对他说:我学过画画,但是实在没天赋。老师诊断我说,我不是学不好,是眼神不好,世界在我眼里是抽象的,总是以模糊的形骸显形。为了留住美好,我只能寄托文字。


花京院闻声抬起头,语气温和:不,我很敬佩说书的人。我不擅长表达,只能记录。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我在内心自卑哀叹:我只是掠人之美而已。


花京院的确鲜少表达,他喜欢倾听。我们走在埃及博物馆,不紧不慢地跟在人群后面并肩走着,因为年少的矜持,两人中间还隔着半人的距离,用非母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从艺术到史哲,步履同话题一样信马由缰,穿梭在古迹之中。博物馆被展品和人群塞得满满当当,但因为有花京院在,它变得好静好空,只容得下两人。


我素日亦是个惜字寡言的人,但不知为何,我才遇见花京院几个小时,却好像已经同他相识数年。说到激动时,会因为说不出那些名字而急得手舞足蹈,他就在侧着眼睛看着,偶尔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我瞥向他,四目相对时忽然脸羞得通红,怎么也没办法启齿了。


我见他突然顿足,也适时止步,险些撞在旁人的背上。再低下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现存最古老的干尸面前。


玻璃棺椁之下,千百年前拉美西斯二世的完好尸体静静睡着。好像保持着完好的形骸,依然能保持统治者的庄重威严。众人屏息凝神,唯余讲解员正在讲述木乃伊的制作过程:用融化的松脂封固面部;抽离脑髓;摘除内脏,只留下心脏;脱水,填充没药、桂皮;涂抹香料、牛奶和葡萄酒……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音刚落,众人马不停蹄地跟上前,人声越来越远。我们仍然矗立在木乃伊面前,尸体盯久了,克服了恐惧后有种难得的平静超然。


这是种什么信仰呢?为了追求不朽,选择最激烈的死亡。人一直都想战胜天命,但没什么是永恒的。


我没头没脑地说着,透过玻璃棺椁的倒影,瞥见花京院缓缓摇了摇头:不,不是。


法老将肉身献祭了,如今后世人看见他的尸骨,仍然谈论着他的生平传说。这就是不朽。只要这个世界不断有新的人记得他们,故事得到口耳相传的延续,他们就还活着。


我戏称他是唯心主义,他低头笑了笑,没反驳:我是古典浪漫派。


我和古典浪漫派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探讨着死亡哲学时,他问我:你看过美人九相图吗?

那是什么?我问。


浮世绘作。他说:画着美人从生到死,尸体逐渐腐烂到只余白骨的过程。他瘦长的指尖掩住嘴唇,用忧心的目光看着我:我会不会说得太过火了?你会觉得恶心吗?


我摇了摇头,鼓励他继续讲。我不是爱大惊小怪的人,无论艺术或现实有多惊世骇俗。


这本是为了表达佛禅里“色即是空”的思想而作。花京院继续说:可我却咂摸出别意。觉得很感动——凡人终有一死,因此,人生的结尾只是把我们带到死亡。我们最好不要让结尾,夺走了故事的光芒。


我激动地拔高了声音,感觉两人脑海中的神经像琴弦在共振:《漫长的告别》。


他点了点头。


花京院的爱好广泛,涉猎极广。我熟知的事物他都知道,我不甚了解的他还知道;但我也没输几分。我知道异国文艺作品,也知道他的祖国的著作,但因为时代原因,他对我的祖国了解甚少,我们边走边聊,他悉心谛听着,时不时抛出提问。走到纪念品商店,我们站在货架旁,漫不经心地挑选着英文书籍。甄到同本书,书脊的烫金在暮色映照下闪烁烨烨火光。手指不经意相碰,兀自烫伤般飞速弹开。这是属于十七岁的悸动。母亲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唤我加快速度。我内心叹气,她不知道我的目的不在于挑,而在于慢。


我们选了两本不同的小书,约定看完交换。排队结账时,双双沉默了。在两人的留白间,既有依依不舍,又有惺惺相惜。


他抿了下唇:你明天去哪里?


根据向导的安排,我们将到红海乘坐渡船,接着就是自由活动了。我急切回答。但其实,心里冥冥有个声音在说:我也愿意同你去别的地方。


他的淡紫眼珠,捻起下颌思忖片刻,说道:好,我们在港口附近见吧。让我和父母商量一下。我看着他佻达瘦颀的背影,心快跳出来。花京院的父母相貌过人,尤其是母亲,他继承了母亲的精致五官和眼眸发色。我惊异于他的彬彬有礼,就连对父母也保持着距离和礼数。我转念一想,也许是中日文化差异吧。


及至博物馆的拱门,我们道了别。我随父母回到了临海的五星宾馆,路上同他们讲述着今天遇见的新朋友。我父亲像大多数的中国父亲,心思迟钝,对儿女的事情提不起太大关注。母亲说:那个日本小男孩吗?看起来很乖巧斯文。我听了心里像开花一样,回到房间,远眺窗景,暮色将天际染成浓丽的琉璃红,金字塔群的远影好像镶嵌金边。我躺在床上,只消闭上眼就能看见花京院苍白含笑的脸,水绿色的衬衫在风中鼓噪喧嚣。我整晚辗转难眠,直到澄澈的晓色隐隐透过绒布窗帘,夜色染上眼圈。


我在沙滩附近一个撑着太阳伞的小摊前看见了花京院。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啜吸着鲜榨的甘蔗汁,桌子上的写生本,海波的孔雀蓝尚未干透,洋洋洒洒地铺满了画纸,洇过水的水粉纸显出波纹的线条。


我穿着最心爱的白色长裙,透明唇油把嘴巴染得亮晶晶,颊上偷偷抹了母亲的兰蔻胭脂。见到他的瞬间我暗想:哪里用得上胭脂啊,我的脸已经红艳艳得像街口的灯笼了。


明天下午,我就要乘飞机回日本了。我听见花京院说,冷冷的海风迎面拂来,裙摆和颈间的纱巾索索颤抖。我的内心顿时好像浸泡在冰水般。他见我掩饰不住的悲伤面色,扬起唇角笑了笑:别这样,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拿出一盒磁带问我:喜欢吗?一个新乐队。


喜欢,太喜欢了。我幽幽地说。


他腼腆地低下头,抿紧嘴唇,小心翼翼地把另只手放在我的头顶往下按:说的是这个啦。


方才想到我盯着的是人家的脸。心火燎烧耳根,Sting的Nothing Like the Sun躺在他手心。他解释道:这是最新的专辑。他的眸光被丽日点燃,好像有火在燃烧,我方才晓得这个外表沉郁安宁的男孩,内心也有渴望狂野的梦。


我直言没有听过,但我喜欢摇滚乐。Beatles, Queen, Scorpions, AC/DC……那个晴天下午,我们窝在我在海滩附近的宾馆,向前台借了播放机,放在鲜艳的织毯上,房间四壁化作共鸣音响,往复地播送着Sting的音乐。我们把桌几搬到露台,时不时远眺窗外的远海和金字塔建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令我们欢欣的话题,聊到唇舌焦灼,我啜了口牙买加咖啡,听见他问我:未来,毕了业,打算做什么呢?去哪里呢?


我端着杯柄的手悬在半空,目光落在闪烁油光的黑色液体。此前我对未来的规划不甚清晰,只晓得每天抱着我的卡夫卡和纳博科夫坐在教室角落里。我在语言学上表现素来强势,考满分因为试卷只有满分,但稍一松懈,数理化时不时哪科就挂红。班主任时常苛责我不够用心专心,见我叛逆固执又懒散成性,便哀叹着弃置不管了。那时我天真地想着:我不要世俗的成功,只爱我的文字天地。但此时此刻,一个久违的念想在我内心生根发芽,我说:高中毕了业,我要考到国外的名校,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好啊。他眯起眼睛,阳光把他的脸色晃得近乎透明。好像一只小狐狸:日本很适合你,我说真的。


我内心一颤,指尖微颤,杯柄摇摇欲坠,少许浓稠的甜苦液体洒在桌子上,他从衬衫的胸前口袋抽出灰色方帕擦拭。


你呢?


我打算去东京大学修读哲学。他说。


哲学值得拥有你。我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说,指尖摩挲着嘴唇,仿佛要掩饰什么:为了将来有幸做你校友,可要帮帮我的日语啊。


一言为定。然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绿色签字笔,翻开新买的书,在扉页教我如何用片假名拼写他的名字,字迹娟秀端正。他把笔递给我,柔声说:也教我怎么写你的名字吧。我扭扭捏捏,捱不住他的哀求坚持,良久才接过那根笔。我的笔迹谈不上丑,但和他比较起来定是相形见绌,哎呀这怎么行。


我在他的名字下面画下尽可能笔直的横线,摩西分海似的,划出泾渭分明的一条路,在另一侧一笔一画写下我的名字,姓名分家。我用英语解释着汉字的含义,总是词不达意。日本是个很美的地方。讲到故乡,他的口气变得沉醉。他的故乡位于本州岛的东北偏北,四季鲜明。我盯着他的画本,思绪越升越高,恍惚间好像随着他的描述目睹了四季的景致:春天赏山樱,夏夜扑流萤,秋天观红叶,冬季的细雪如同洁净的砂糖粒,洒进松涛渊墨。讲累了,我们就分别翻看手里的小书,偶尔交换分享某片段落,自然而然得好像我们已经相识很久。开罗的海风淌过集市人群,裹挟椰枣和香料的甜味拂乱两人的发丝,阳光在白墙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要是花京院是我同窗或者芳邻,人生该多美好。我托着腮凝眉心想,手中的纸书伴随光影变换越来越晦暗,洋文飞离出去,拼凑起一段悬而未决的对白。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倏然撞进我忧伤的心帘:


「睡眼惺忪的时针 / 懒得在表盘上旋动,

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无止无终 [1]。」


母亲敲门,喊我们吃饭时,花京院已经看完了手里的书,我的还剩三分之一。他把书递给我时和我说不要着急,他可以多坐片刻等我看完再拿走。我们坐在靠窗的自助餐厅,我的父母热情接纳了我这位异国的新朋友。我母亲听说他故乡在杜王町,立即兴奋地谈到了御木本珍珠。我本想劝阻她,不想饭桌的谈话充满金钱味,没成想花京院连培珠的历史也说得头头是道。


我撅着嘴恨恨咬住一只甜虾,内心哀怨这冗长的晚餐侵占了我们的私人时间。


用餐毕后,侍者收走杯盘残羹,父母先行道别。花京院起身道谢道别:下次请来日本,换我父母宴请X小姐一家。


我害羞地别开脸,一轮裹着毛边的蚀月悬在窗外,像只可鄙的蜘蛛在悄声窥伺着我们,背脊霎时无端生出不安和寒意。


我方才知道花京院的住所在离这里三十分钟车程的吉萨,再不回去该叫父母担心了,母亲连忙吩咐前台接待员帮忙叫了车。我低声埋怨他为何不早点说。他没有作声,拔开玳瑁笔帽,在史书的尾页写下一串地址和数字,双手交递予我。


我家的地址,和电话。他说:回到中国,我们写信,或者电话联系。


一言为定。我爽快说道,从桌台的培水瓶里捻起一片芳香的玫瑰红瓣,夹在未读完的书页里,

然后效仿他,在尾页留下我的地址和座机电话。他把Sting的新专辑磁带一并送给了我。

按下电梯按钮时,我还是忍不住,启齿试探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人们在毕业典礼道别时总说:再见,再见。但只是一声客套,最后的结局是再也不见。如果不加个具体日期,我怕花京院也只是为了圆满萍水相逢作一场客套。


电梯载着我们飞速下坠,在摧心折骨的沉默里,唯余我的心跳声在鼓噪。


花京院沉吟片刻开口道:十月,或者十一月吧。我们可以去看看红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指。


在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黑色的汽车早已在门外静候。他伸出胳膊轻轻拦住我:就送到这里吧。


我站在水晶灯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青绸背影逐渐融于黑暗,感到喉咙阵阵锁紧。有什么是我必须说的,我要开口才行。


花京院。我低声呼唤他,话音刚脱口,他顿足回首。


我连忙朝他疾步奔去,慌乱接下绕在颈上的白纱巾,高高举着递给他。


围着吧,晚间的荒漠太寒凉。有个避寒物,总比没有好。我对他说,他没拒绝,接过纱巾,在修颀的脖子上绕了一圈,说:谢谢你。


想到我们正隔着桑蚕丝间接交颈,我害羞地低下头。


他看着我,目光淬着光热:还有别的事吗?


我凝视着他的脸,咽了下口水,开口道:路上平安。


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语脱口而出时,我安慰自己,这样含蓄地说一半打住,最好。


他点了点头:你也是。


我看见他坐在车后座,摇下车窗同我微笑招手,也勉强支起唇角,致以同样的惜别。直至汽车

绝尘而去,我才徐徐放下手臂,返身回到房间,连续数天夜不能寐,那些巍峨高耸的古遗迹在我眼前匆匆游走,我母亲惊讶我茶饭不思,身子骨瘦了一大块,面颊和眼眶都凹陷了。我只好谎称是吃不惯埃及的饭菜。



熬过一周后,下了回国班机,我迫不及待地飞奔到信箱前,面对空无一物的铁盒,内心自嘲:哪有这么快啊。


我去了趟文具店,挑来拣去。那个年代的信纸都长一个模样,红色的油墨印着抬头,下面是四方田字格或者横线。我把崭新的信纸捏在手里,好像捏紧一个希望,坐在花园的户外桌子,在泡桐树的绿荫下发着呆。我该写点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话想和花京院聊,但笔杆却仿佛落难逃兵,在战线后方踟蹰不前。


我想写得文雅点,于是跑到书房,在书山卷海大浪淘沙。翻到纳博科夫。从前看到那句“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只觉得不能理解,如今光和火焰都有了形骸。我放下书,为了远离相思,关掉了Sting,拧开收音机,昆曲《梁祝》从彼端期期艾艾传来,我听得沉醉,心里痛楚又甜蜜地想着:原来《牡丹亭》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描绘的是真实感受。是啊,如果爱情不存在,为什么男女之情在无数文人笔下总是长盛不衰?我冷漠冰封的外表下,竟然是个痴情种。可哪个怀春少女不是呢?


我没有给花京院打电话,我害怕接电话的人是他的父母,花京院说他的父母是传统的日本人,在不知名的乡下小城市度过几十年,不曾认识半个外国人。但我盼望着花京院给我打一通电话,愿望过于强烈,以至于一听见铃声响起,便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冲过去。


开学之际,我终于写满了两页信纸,为此特意修炼了一手好看的英文花体。待墨迹晾干,我将信纸折上三折,装进纯白信封里,用胶水密封,又贴上了邮票。用隶书一笔一画写下花京院的名字和地址。听人说国际邮差不靠谱,常常寄丢信件。我战战兢兢,又在信封下面附加上小小一行中英文:十万火急,请务必交予给收信人。我把信丢进邮筒,看见邮筒那抹墨绿色,都觉得尤为可亲。


我忘记从那里读过,这个世界只有三种事情无法掩饰,越掩饰越藏不住,越掩盖越是欲盖弥彰:咳嗽、贫穷和爱。


爱到这种程度,自然逃不过身边人的法眼的。我和母亲说:我最近迷上了日本文化,想学日语。她笑得意味深长,良善地没有追问下去,点头应允了,隔天我收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日词典。在等待的期间,我的焦灼不安,和无处安放的爱意都变得有的放矢。每天早起两个小时,背诵默写一百个单词,成为我的人生常态,直到高考在即,日语单词才换成了英语单词抑或理科公式。


班里好事的男生见我竟捧着日本人写的读物细看,一时间不知是愚昧的爱国情绪暴起还是为了调戏我,三五成群地围在我旁边,大声模仿着成人片的女优叫床声,被我抄起巴尔扎克全集朝着头脸狠揍。


后来,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读到了答案。有些人一旦喜欢一个人,就设法靠近他,把自己变成那个人。这并非为人诟病的崇洋媚外,我爱我的祖国和母语,但我也极其渴望和花京院说同样的语言。从此以后,我说话像他,走路像他,听Sting读哲学也像他,待人接物也较之以往变得温情宽厚。


我从前最爱曜石黑、鸽血红,遇上花京院后,便变成了祖母绿和粉钻。我久违地戴上了母亲从前送的玉观音,从前我总嫌弃它不够洋气,现在又奔去轻工市场特意挑了粉艳艳的绳子穿好,悄悄戴在水手领下面,成为我隐秘的欢喜。


我没有他的照片,无法向旁人证明他的存在。这件少女心事我也只告诉给闺蜜。她先是怀疑,见我信誓旦旦,思及我从不为了撑面子而说谎的实诚性子,又嗤笑我:花痴。


我下颏一昂,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花痴!“花京院”的“花”,花京院的痴。


可是,她又说:你只认识他两天,又见不到彼此,这不是跟自己恋爱吗?你的单恋跟自恋有什么区别?


有的。我反驳——尽管并不笃定,大多数人出于自恋的本能,的确会轻易爱上和自己性格爱好相近的人。但我喜爱花京院,绝不止这么简单。


可惜,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我既没有收到花京院的回信,也没有接到他的致电。我裹紧棉被,边流泪边劝解自己:花京院很忙。他选择了一流的道路:一流的大学,一流的学科。他要付出很多努力。


我也如此。我家境中产,父母皆是海归高知,但在当年的条件下,留洋海外是巨富才能支撑的奢侈花销。我要拿第一名,争取奖学金,要打工赚取生活费。人想向上走,必须拥抱孤独。


某天晚上,我正坐在电灯胆下做数学习题,没注意母亲突然出现在身后,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花京院来电话了。


至今,我忘记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拎起话筒,那边传来他的柔声问候:你好吗?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哽咽着应声:我很好。你呢?


他沉默片刻,回复得含糊:现在一切都好。很抱歉没有及时给你打电话,说来话长,我转学到另一座城市了。对了,我父母收到了你的信。但是他们看不懂英文,我已经拜托他们把信再寄到我现在的学校了。


我扬起唇角,听着他令人怀念的声音从话筒彼端传来,恍惚间又看到他站在胡夫金字塔下的惊鸿一瞥。


啊啊,完全没必要。竟是些琐碎的废话呢。我害羞地说道。


他笑了笑,话锋一转,我的心脏跟着狂跳:对了,说起来有些突然。你下周有空吗?我希望和你去富士山看红叶。


此时国庆假日濒临结束,我踟蹰着未开口,他又说道:因为我又很快要离开日本了。你抽出三天,不,两天就好。一天也可以。


我的心骤然降到谷底,难道我们又要断连了吗?


你去哪里?我战战兢兢开口问。


很多地方。那边沉默半晌:最后去埃及。


他没给我追问的空档:学校有个学生支教的活动。写在文书里,对我考东大是一个加分项。


真为你高兴。我舒了口气,眉开眼笑:对了,我现在在学日语了。幸运的话,我们做同窗。

一定会的。他说,话筒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急忙补充:总之,如果不会造成不便的话,你要来呀。


可以说,我是个很幸运的人。我的父母素来特立独行(有其父母必有其女嘛),尤其我父亲又宠我这个独生闺女。听了我的恳请,劝我母亲答应下来。母亲则忧心我的人身安全,执意一并前行,顺便考察珠宝生意。我实在很庆幸他们答应了。


签证下得很快。从我的故乡到东京,不过两小时的飞机行程。时隔近两个月,我再次见到了花京院典明。他较之以往更消瘦了,肩胛骨在藻绿色校服支离起两道尖锐的弧。在东京成田机场,我们穿过人山人海相会时,他苍白的面颊浮泛熟悉的笑意。


我凝望着他,方才在高空万里酝酿的千万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很想你。他先说了。


十七岁,连拥抱都觉过火的年纪。我们只是长久对视着。


当我和母亲面对面前的黑色宾利瞠目结舌时,他连忙笑着摆手:啊啊,说来话长,不是我家的车。


算上今天,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他即将离开日本。红叶时季,富士山下游客和落叶一样繁多。我们踩着落叶的尸体前行,他说近些天东京连续阴雨天,富士山好久都隐藏在云雾之中。说来也巧,我到的那天,天公作美。走累了,也说累了,既立岩头,远眺着富士山的笠云和红艳的五重塔,恍惚生出不真实感。感觉这日子,这景致梦幻得不像用来过的,是我偷来的。


我侧过脸,恰好对撞上他的眼睛。是不是沉溺情爱中的人都患得患失,好怕他变成花瓣化为乌有。但那句担心,终究听起来太矫情,碍于自尊没有说出口。


原路折返的路上,我们走进一家匠人的手作店,挑了双厚齿木屐,夹脚处的金箔色唐草纹很别致。还有一个做成武士刀形状的别致发钗,刀鞘印着武田菱家纹,代表我最爱的高杉晋作。走进和服店,如同堕入斑斓的花林,鱼龙凤凰飞鹤蝴蝶在布料上翩翩起舞。我看得眼花缭乱,和花京院说:来年,等我考进日本,定要攒钱置办一套。他眯起眼睛蕴藏笑意:好啊,让我母亲帮你挑,她是数一数二的。


下榻的日式旅店坐落在山腰处,房间面向明蓝色的河口湖,放着一座木制浴缸,可以边赏湖景边洗温泉。洗濯一身疲累后,我换上了旅店准备的灰色条纹浴衣,胡乱系上腰带,将湿发吹得半干,走出门准备去船屋用餐。刚开门碰见花京院,他意图敲门的手指悬在空中,看见我胡乱的浴衣穿法一时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得温润。他伸出一根玉做的食指,饱满的指甲轻轻碰了碰我的衣襟:你这是死人的穿法。要这样——


他的双手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鸽子,洁白的翅膀夹住我的两边衣襟,再意识到行为不妥为时已晚,胡乱系的腰带此刻松散,像小蛇一样垂落脚边。宽大的浴衣挂在薄削的肩膀摇摇欲坠。花京院抿紧嘴唇,轻轻地,单手捻紧我的衣襟,俯身拾取地上蜿蜒的腰带,咬在齿间,默默为我规范了正宗的穿法。


空气中只有两人交替的呼吸声,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那么聪慧灵秀,我想,我未说出口的话,他早懂得。


花京院对着镜子,垂下睫毛,挂着流苏的发钗咬衔唇齿间,用玛瑙色的细齿梳帮我最后理了发髻,像在精心侍弄一株玫瑰。末了,发钗插上了纯黑的云鬓。


画舫载着用餐的人在河口湖上飘行,我方才知道此次旅行,并非只有我、他和我母亲。花京院也倍感震惊,用惊异的目光瞥向了黑衣司机,后者勉强笑了笑:乔斯达先生执意要跟过来凑热闹。


白面红唇的艺伎正在伴随三弦声幽幽唱诵,侍者为我们甄倒了清茶,又为长桌上的成年人甄了一杯杯梵酿超吟。我面前的白胡子老头突然吵吵嚷嚷地撂下酒杯,嘈杂声引发旁边冷着脸的空条承太郎骤然蹙眉。美国人翻出一个高级相机,镜头对准我们两人时,好像黑洞洞的枪口。

我连忙害羞地将脸埋在掌心:我讨厌照相!


不不不,要照的,要照的。等你们这些小孩子像我这么老了就知道,人的记忆远不如照片可靠呢。乔瑟夫先生这么说着,手穿过桌上的船型刺身盘,握住我的手腕往下拨。


照片里,我和花京院板着裹挟羞意的脸,身穿同款浴衣正襟危坐,他哈哈大笑:你们好像要去结婚啊。


我们凭窗对坐,画舫在洒满星辰的水波浮荡,已经行至雾霭缭绕的湖心。


下次等你考完试来日本,我们可以去我的故乡泛舟。花京院说:夏天,那里是赏萤的好去处。我很庆幸至今还没几个人知道。


花京院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北斗,他垂下长长的眼睫。灯火透过一排纸灯笼,在他茂密的睫毛下投射出一小块阴霾。尽管我们已竭力避开明日又要道别的事实。


抛去忧愁,整夜坐在湖边观星聊天,一生能经历几次呢?


他们的班机比我们的晚两个钟头,抵达登机口时,我说:就送到这里吧。


花京院点了点头。结果我们谁也没往前往后迈一步,僵持在原地,对视一眼,撇过脸忍不住笑了。


笑够了,他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I like…… 我面红耳赤,声音埋藏在鼓噪的机场人声中,轻得像落叶垂坠,引得他不得不躬身侧耳。


我气息紊乱: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


他的面色柔善:我没有读过。


去读吧。我说:是聂鲁达的诗。


我说不出口的,就让诗人来替我讲吧。


他点了点头: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我叹了口气:明明还没分别,我已经在想和你下次见面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回国后,我整个人发疯一样铺在书山之中,班主任本想批评我蹩脚的请假借口,连带批评我的父母,但见我精神抖擞,倍感惊异的同时又非常好奇。新一轮月考成绩单下发后,班主任把我召到办公室,我以为我又挂红了,战战兢兢地等着挨骂,听见他问我:下午自习,你能不能和同学们分享分享你的进步经验?


我莞尔一笑:去读聂鲁达吧。


奋发以后,我和从前的闺蜜变得疏远了。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事情。当你明确路线后,总会同一部分人分道扬镳。我试图劝她与我同行,但不知开口时不时因为急切,没有顾及到她的情绪而被误解了,成为我的心结。她对未曾谋面的人表现出极端的抵触:你真的确定,他没有骗你吗?你能申请到东大?好吧,就算如此,你们还有至少一年才能见面呢,能确保他不会变心吗?别傻啦。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保证。但是至少,喜欢他,让我的人生变得更积极。我不后悔,也不吃亏。


十七岁的我想:人心离得够近,我不在乎物理的距离。


花京院的电话从各个地方的公共电话亭打来。有时是香港,有时是新加坡,有时是印度。但细心的少年总是计算好时差,掐在我即将入睡前的一到两个小时。我和他分享最近看过的小说电影,或者同他练习简单的日语,他就在彼端静静听着。我问他:你最近好吗?还适应吗?他连连说适应,我很好。空条君同我一块儿,我们彼此照应。还认识了新朋友。


我可真嫉妒承太郎呀。


对了,那首诗。他话锋一转:我读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捏紧话筒的十指几乎发白: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我很喜欢。他的声音夹杂着白噪音亲吻我的耳膜:下次,等我们再见面,念给我听吧。

我的心里蓦然升起澎湃的暖流,血液拍打在心肌上,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莲。相思让我骤然哽咽:好的,我答应你。东大见。


邮局总是慢我们一拍。比如他离开香港时,我才收到印着维多利亚港的彩色明信片,熟悉的娟秀字体用日语写着几句问候。花京院说:其实SPW可以帮他送特快的,但他是古典浪漫派,觉得慢一点恰好重温欣喜和感动,便婉拒了。


我将他寄的明信片用图钉钉在木板上,挂在床头正对面的墙壁。收到泰姬陵明信片时,我们已经两周没有通过话了。我强迫自己专心学业,却总是在最简单的计算频频出错,压力让我的头发和体重双双掉得厉害。


本学期第三次月考前夕,我突然病倒,依旧执意参加考试,却被勒令回家休息,刚卧在床上便发了高烧。违逆天意的刻苦展开反噬。我的嗓子高高肿起,连喝水都会痛。花京院的电话从彼岸打来:我到埃及了。


我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裹在被子里索索颤抖,意识模糊间仿佛又回到初次相遇的地方。吉萨金字塔前,花京院飘飘欲坠的身影如同沙漠绿洲。


我哑着嗓子笑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抓住我的纱巾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狡猾地打了个马虎眼:我抓住的不是纱巾,是天意。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病愈以后,我明白了欲速不达的道理,沉下心学习,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两人的合影被我压在相框的玻璃板下,时不时拿出来细看。我怕太多的细节,挤掉了我脑海里花京院的脸孔。有关于他,都是我人生中最不想遗失的细节。


一月中旬,我以年纪前十的成绩圆满了期末考试。同日,邮递员递来了来自埃及的明信片,背后用英文写着: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他现在在哪里啊,已经回家了吗?骤然的清闲让我无所适从,为了消解郁结心中的相思病,除了疯狂学习日语,看大河剧外,我又读起了闲书。


从前,班里女生传阅简·奥斯汀,和琼瑶之流时,我执拗地抗拒,内心是顶看不起这些陈词滥调的。可能是天生激越的性格使然,在我心中,完美现实的爱情范本总是混杂着欲望、仇杀和野心,比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死亦求同穴的荡气回肠;抑或是《红与黑》里,于连向夫人开出的痴缠一枪。


但现在我想,圆满——你可以称之为平凡的故事,自有它的魅力。我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翻读着《理智与情感》时,当我读到爱德华和埃莉诺历尽千山万水终于相爱时,不知自己为谁而哭。


月末,一通电话打过来,号码归属地是日本。我欣喜若狂地接了过来:典明?


不是。那边的声音冷肃。是见过一次面的空条承太郎的声音。


我是太心急了,连同他寒暄两句的礼节都忘却了,赶忙问他:花京院呢?


那边沉默片刻,少年开口问我:你最近有时间来一趟日本吗?他有东西拖我送给你。


一股恶兆刹那慑住我。我颤声开口:你让他接电话。


半分钟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他不在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幸福不是真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花京院,在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少年的尸骨静静睡在乌木棺椁中,被直升机空运回国。SPW的人说:还好是在冬天,尸体可以存放五天。


二月初,小屋门扉紧闭,空调冷气开到最低。窗外即是澄澈的夜,蚀月黯淡,星火明亮。冷风拂过,护城河两岸早樱的花瓣如雪片疾走,登时铺满了河面。簇簇洁白的水百合,如同雪崩一样,遮住他破碎的身躯,只留下胸腔以上完好的地方。他躺在两层干冰上,睡得很沉,还是不可避免地脱水了,比生前缩小了一圈,高贵的眉眼略微哀戚下垂。绯色头发比从前长了许多,遮住了形销骨立的,青瓷色的脸颊,像一朵红莲,不会再开了。白色蜡烛立在桌前,烛泪淅淅沥沥堆在银色的烛台里,光影如游魂在冷气的风中颤抖。


承太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不能再待下去。


说着,他往我冻得乌青的手指塞了一个画本。花京院的画本。我借着微暗的烛火一张张翻起来,翻到末张时,已经泪水涟涟。


他的最后一张画,用铅笔勾画了凭栏远眺富士山的少女,她生着花京院一样安然的目色,嘴角漾起柔善的微笑。但那脖颈和面颊上熟悉的美人痣,分明是我的。我从一个孤僻乖戾的女孩,不知不觉竟变成了这样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他越来越像?


透过泪眼,我仿佛看见孤单的游魂从花丛飘离,坐起来,乌木棺化作一艘渔船载着他和我,还有燃至小指粗细的白蜡烛,向湖心缓缓摇橹,绿林夹着明镜似的湖水,流萤好像天上下了场鬼火。


烛光像猫眼一样细成丝线,我翻过画,在背面望见了他工整的板书:


你知道,故事的结尾并不重要,生活唯一确保我们的就是死亡。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让结尾,夺走了故事的光芒 [2]。


密密匝匝的萤火在绿林跳动,烟波缭绕的水面上,朵朵红莲盛放。小舟从此逝。




FIN



[1] 《唯一的日子》帕斯捷尔纳克(俄)

[2] 摘自雷蒙德·钱德勒 《漫长的告别》




近期写得最慢的一篇。花京院太干净了,我现在写不出这么纯净如山泉的人了。为了找手感去看了看十几岁读过的青春伤痛文学,企图找回些少女时代的感觉。如果没写出来的话请见谅,姐姐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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