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伴乙女」痴人之爱
- 疯水仙
- Mar 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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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日的上午,岸边露伴喜欢携着助手坐在临海的咖啡馆的露台位,享用一顿brunch。除了画画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世间万物的一毫一厘。露伴从小家庭优渥,金钱观淡薄,及至凭靠漫画自力更生时花起钱来更是疯狂。为了画好一帧背景,他购置了顶级的观星仪,白天睡觉,晚上就坐在镜前不错眼珠地仰观夜空;再过几天,又开始捣弄相机,跑到阿尔卑斯边苦练滑雪,边拍摄勃朗峰,回国时小皮箱被古董和珠玉撑得沉甸甸的,他放到家里细细琢磨。
露伴不爱所谓青年漫画家的勋章,他只爱读者的紧张。
以前的老师笑他恋物成痴。为了虚拟的世界,不惜任何代价,把自己的生活都搭进去。露伴没有反驳。如果说恋物的初衷就是占有一切无法留住的东西,譬如皑皑白雪和点点星辰;不存在的东西,比如传说和美神,没人比他更懂恋物。
他也喜欢人,会哭会笑会排泄的人。他坐在咖啡馆,观察着身边的人群:一起看报纸的老夫妇,吵闹的小孩,发呆的少年,收银台忙着记账的侍者……他乐于从芸芸众生挖掘出神性,给笔下的人物增添羽翼。
他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点透过:对人类的爱越是博大深远,就越不能忍受身边人的瑕疵。对人保持憧憬和热情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要靠他们太近。
“人生很长,”母亲熟知他孤僻冷傲的性子,试图劝说他:“所以得找个人取暖。”
人生很短,要抓紧时间享受所爱之物。露伴内心反驳。
大概是每个艺术家必经的诱惑和诅咒,在对形象的掌握日益炉火纯青后,露伴开始执迷于创作一个不存在的缪斯,并使之比真实存在更富有神韵。为了给她构思雏形,他在脑海里撕碎一张张纸,目光流连于波提切利和穆夏的画作,波德莱尔和魏尔伦的诗集;他走遍书店、博物馆、高级服装店,为她构思衣饰;闭上眼睛,想象她发丝和皮肤的质感,一遍遍调整颜料和清水的比例。
他身边有三个女伴。连女伴都算不上吧,毕竟灵肉关系都不沾,比普通朋友多了点暧昧,又少了点真诚。A,B和C都做过他的素材和模特。A有一双如同钻石珠宝般勾魂摄魄的眼睛,舞蹈家的黄金人体比例;B心地纯洁但聒噪,鲜嫩的五官呈现果冻的质地和色泽;C是他的女助手,性格和皮肤骨骼皆娇美如花瓣,可惜少了点自我。
因为工作原因,他最常和C接触。他们并坐在杜王町四季常春的和式庭院,C乖巧得像猫,知道他喜欢安静便不发一语。某天在画室工作的时候,露伴停下笔凝眉思忖时,C就在他旁边为漫画添加网点。阳光斜射入窗,春日暖光映在C白玉般的肌肤上,晕化了平凡的五官和脸型轮廓,露伴的双眼登时激动得冒火。
C此前从未奢望过这种情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身披拜占庭风格的服装,斜倚在贵妃榻上,露伴双手捧着精心挑选的珍珠项链,中间点缀着的粉钻色泽如莲瓣,冰冰凉凉的,温驯的小蛇一样,在她细长的脖颈绕了一圈。不要动,露伴对她说。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好像骨骼下的不是冷硬的木板而是一江春水。空气中只有叶落般的沙沙声,是露伴用铅笔隔着画纸细细的吻她。
露伴含着笑把画递给她看。
C瞥了一眼,笑得温柔又心酸。欣慰在第一时间目睹偶像画技的进步,她深谙他的精妙人体和色准,如今对神韵的掌握更近了一阶,那纸人身着艳丽如血的衣裙,棱角精致的唇边浮荡着似笑非笑的轮廓,既傲慢又圣洁,比颈上珠宝更摄人心魄;孤寂又丰盛,如同一片花园。她仔细端详纸人的面颊,心中隐隐难过,她在期待什么呢?那哪是她的脸,她能从中瞧见些许A和B的五官神韵,却怎么也找不到自我。
终于抓住灵光的露伴意犹未尽,连忙命她帮忙洗濯调色盘和油画笔,她立即沉湎于工作中,强行忘却了心中的苦涩。
露伴如此痴迷于他笔下无瑕的纸人。他用孩童的小指甲盖大小的笔刷,蘸着昂贵的金粉,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画,近到他们的双唇几乎相碰,将金粉融进纸人的瞳仁。在灯光的映照下,金粉好像纸人的目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在追随着他。他凝视了好一阵才回到现实世界,发现此时已是凌晨。C还穿着布满油彩的围裙,静候在他身边,不忍打扰他。
他喜欢C就像艺术家必然喜欢寂静。C看着露伴日益沉迷于和纸笔的交流,在享受美在脊柱产生的化学反应的同时痛苦地想,对于他,我只是被需要。
对此,她充分理解。自从跟着露伴工作以后,C对他和他的画作以外的世界失去了兴致,她像坐牢一样在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反复煎熬,偶尔出门,更感大失所望:再没有任何一片海比露伴笔下的海更湛蓝幽深;没有任何一片草原,比露伴笔下的更具冰淇淋和绒毯相结合的奇妙质感;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他笔下的人一样,像早夭的春花般令人心碎的美。
C低头凝望着露伴递给她,要她拿去装裱的画,走在大街上,苦痛的表情霎那间充满幸福。她很想变成一幅画,因为深知露伴对人世的爱远远不及对画作的爱来得激情而纯粹。
她只为那一瞬间纯粹而活。
讲完故事后,C把画卷交给了金发医生。
“不惜任何代价。”C说道。
露伴恋物,恋的是物的多姿和形态,而不是冷冰冰的购买和占有。他和物欲保持着相互取悦的关系。对人也如此。
A的傲慢无知,B的聒噪粘人,C的乏善可陈。他不想改变,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喜恶强加在他人身上是不道德的,所以他只把完美投射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他笔下纸人美如神祇的脸庞横现在他面前,凭依熟悉的寂寞他猜到了C。他在惊异中又忍不住欣赏起那双耗尽了他心血、令他无数次夜不能寐的瞳孔,此刻正含着泪水恳求着他:“求求你把我变成她吧。”
恋物的极致。艺术家的爱永恒而无声,如同物质本身。露伴的手颤抖着,像往常翻开一卷画纸那样,翻开了她的面庞。笔走如龙的瞬间,他看见前一秒还怯懦的C,姿容变得有如公主久经王座的矜贵,斯芬克斯的神秘,眼睛迸射出神圣与恶魔的色彩,丹红的丰满口唇张开,笑声仿佛出自贪图享乐的雌猫。完成这些以后,他看着此刻活灵活现的画中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以及,欲望满足后前所未有的空虚。
那种空虚,他知道是时候再创作一个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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